她捧着肚子闹到我面前要名分:
人老珠黄得半截身子入了土,还无儿子送终,你凭什么稳占夫人的位置。
我饶有兴致地问他身后的孟晔:
你说,凭什么
他不敢说,凭我将门虎女翻了脸,她的小姑娘哭都得小声点。
1
每月十五,雷打不动地陪婆母去护国寺祈福。
人到暮年,太多放不下的牵绊,她都寄托神明与祖先,从艳阳高照求到乌金西坠。
我因人生无憾也别无所求,便早早躲在后院听风探云,打发时光。
却在我常煮茶的亭子里偶遇了位有意思的小姑娘,她捧着丫鬟伺候的燕窝粥,眉眼弯弯:
他呀,总是瞎操心。
这么大的护国寺,还能饿着我和他儿子不成。
说着,有意无意抚摸着还未显怀的肚子,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温柔与喜悦。
察觉到我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点了点头。
而后随意地问道:
夫人子女如今年岁几何?他们可曾像我肚里的混球一般,闹得夫人寝食难安?
满京城的贵妇人,哪一个不知道我苏锦华不能生,敢送上门来触霉头的更是屈指可数。
偏偏她的眼底一片坦然,殷切地等我回答。
我便浅浅勾了唇角,回得很有礼貌:
福气浅薄,不曾生育过。
她似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真是太可惜了,做母亲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见我勾唇浅笑没有回话,她又自顾自说道:
护国寺求子很灵,夫妇同行,高挂祈福带,定能如愿。
我便是遂了心愿,来还愿的。
夫人试试?
我心揪了一下,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是不能生,但夫君也不想要,否则,抬几个妾的事,并不费劲。
她笑容一僵,牵强笑道:
想必老爷,很爱你吧。
是的,孟晔曾经很爱我。
2
成婚第三年,太医断定无缘子嗣时,我试探性地自请下堂过。
孟晔疯了一般闯入宫廷,双目猩红地跪在我身前发誓:
我只要锦华,宁愿断子绝孙。
若有二心,不得好死。
我想得开,这么多年从不用子嗣为难自己。
他也兑现了承诺,后院里未添一人。
时光一晃,人生竟已过半,还被小姑娘拿着子嗣戳心窝子,实在好笑。
扶着婆母下山时,那姑娘恰巧上了接她的马车。
马车宽大华丽,不输太傅府。
丫鬟奴仆服侍更是周到,字字句句不落老爷交代,也是位被夫君捧在心上疼的女子。
只车篷一角高挂的饰品,让我晃了眼。
是婆母上月求给孟晔,千叮万嘱让他随身携带,而他口口声声不知丢在何处的平安扣。
婆母显然也看到了,她迅速挡在我身前:
锦华,母亲有点疲劳,可否扶我去旁边休息一会儿。
我收回目光,假装没看到那女子赤裸裸的逼宫。
好
人到中年,最紧要的便是体面。
小姑娘不懂,可我一门主母,不能不懂。
3
孟晔回来时,我捧着一本兵书,在三十六计上反复咀嚼--
兵不血刃,攻心为上。
怎的又看起了兵书?
他顺手夺过的兵书,捉住了我的手。
今日可是累坏了?有没有想我?
我失神地看着他。
想从那张被岁月优待的脸上找出半分破绽。
可是没有。
他沉浮官海十数载,沉稳老练,早已不是那个把情绪都放在脸上的少年。
深情的眸子里,信誓旦旦全是我的模样。
只他青衣长衫的宽袖口处,沾染的一小块污渍还是泄了密。
趁他不注意我捻在指尖闻了闻--是蟹黄。
那个女子曾满面含春地对侍女说过:
夫君最是闻不得蟹味,奈何我就好这一口。
他答应我,今日我回府时,他会奖励我整整一碗他亲手剥的肥蟹肉。
回来这么晚,是为她剥蟹肉去了啊。
我也很喜欢吃蟹肉的,没有嫁给孟晔之前,父兄会挽起长袖,为我剥满满一碗蟹肉。
后来,孟晔说他闻不得蟹的腥味儿,隔老远都会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为了他,我再也没有吃过螃蟹了。
时至今日,我在为爱妥协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在爱里包容。
用心地包容另一个人的喜好和习惯。
其实,那般明目张胆的爱意,我也曾有过的。
4
那时我还不是他的妻。
只随口一句,外祖家的绿豆糕,最是绵软清香又不腻口,可惜太远,下次吃到还不知道要等到几时。
他便只身匹马日夜不停,跑了整整四日,带回了外祖家的绿豆糕。
被父兄捧在手心的我从不缺爱,可也心动,为那个少年真挚而热烈的在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孟晔爱一个人的模样,竟没变分毫。
只是被爱的人,不再是我。
心里堵得慌,眼睛也涩涩的。
都碎了。
他抚我长发的手一顿:
什么?
我笑了笑:
那年你捂着胸口给我带来的绿豆糕,还是在漫长的颠簸里,碎成了渣。
孟晔,你说若我们能有个孩子,是不是更圆满些?
他与我对视的双眸心虚地移到别处:
胡思乱想想吃绿豆糕,明日我便派人给你买回来。
时移世易,我早就不吃绿豆糕了。
一口吃的就能哄得眉开眼笑的,唯有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而我,不屑于从不爱里找爱的痕迹。
他以为我不晓得,半刻钟之前,他便去了他母亲的院子,要给外面的女人和那个没出生的孩子,光明正大的身份。
而他母亲回了四个字:
去母留子。
5
大人,文书院里有急事。
孟晔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夫人早些歇息,我去去就来。
他回不来了,那是那个女子给我的下马威。
我转身便叫来了我母家带来的护卫连城。
战场上探军情的人,只要他想,没什么打听不到。
查查,老爷最近都去了何处。
勿要声张,更不能打草惊蛇。
他很是意外地看了我一眼。
我与孟晔成婚十五年,光着屁股便玩在一起,粗粗一算,在一起三十年了。
我会怀疑我大权在握的父兄谋反,我都不会信孟晔会背叛我。
正因如此,被辜负了信任,被最亲近的人反手一刀,才更痛。
文书院的后门,有他备用的马车,现在跟上去,你该很好查的。
人一旦接受了现实,放下了情感,脑子便会变得尤其清醒。
孟晔日日泡在文书院里,又如何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养个活生生的人。
大抵便是从文书院里偷梁换柱,脱身而去的。
我猜得没错,只短短几日,他藏在西城的姑娘,连祖上三代的信息,都摆在了我的桌上。
原是兄长曾经副将的庶女,温云阳。
如今正值芳华,在京郊策马,掉进了孟大人的怀里。
庶女艰难,受尽嫡姐与主母的欺辱,策马出城是要求条活路。
孟晔疼惜她。
所以疼到了床榻上,为她置办了三进的院子,丫鬟奴仆,更是比我还多。
小姑娘的爱是张扬又霸道的,她总急切地想证明自己比人老珠黄的原配更重要。
所以,我生日的时候,她发了高热。
我父亲兄长的祭日,她落了水。
我举办宴会,她房屋失火。
一次又一次,让孟晔做了背弃我的选择。
甚至,她知道我有枚皇后赏赐的南珠簪子,她便缠着孟晔要一对南珠的耳环。
即便不是采珠的季节,即便南珠专供宫廷所用,克己守礼的太傅,仍逾矩得一掷千金,为她找来硕大的一对珠子。
他用了三个月,才亲手将其镶嵌在了耳坠上,作为温云阳的生辰礼。
温云阳曾在她嫡姐面前炫耀,老女人配不上这样贵重的东西。
只有她这般如花的年纪,才压得住它的风华。
她一次又一次压过了老女人的风华,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她稳居第一的爱。
而孟晔,自始至终都是心知肚明地纵容。
我虽早有预料,人心变却以后的真相免不了残忍与恶心,却还是有几分隐隐的心痛。
我的年少情意,原也有吞针咽剑的一天。
可我苏锦华,向来都是不肯吃亏的。
你送我以针尖,我必还你以刀剑。
6
一对东珠而已,更大的我也有。
只不该,他让我捡人不要的。
去年生辰前,孟晔磨着我许久,打问我关于京中时兴的耳坠的款式、模样和工艺。
我耐不住他的纠缠,反问他想做什么。
他摸着鼻子委屈地小声嘟囔:
不过是想为夫人亲手做对耳环,你怎么就不能装作不知道。
我挑着灯,为他细细讲了一夜。
他听得认真,让我等他的好消息。
心里喜滋滋地期待着他的惊喜。
可我生辰那日,他送给我的却是一对白玉镯。
他问他耳坠呢,他面上一僵,垂下了头:
手艺不精,还是不要献丑了。
他把用心给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留给我的只能是敷衍。
那对镯子,是得了小姑娘的允许,才被他送到我跟前的。
我日日戴着它,自以为情意满满,却都是另一个人对我的羞辱。
在更久的以前,他带着公务,也带着她,去江南小住了半年。
那半年里,他带她夜游秦淮河,背她爬到了黄山之巅。
更在漫漫长江上,将她拥在怀里缠绵了一夜。
曾经我兴致高昂带着他走过一遍的地方,他皆重温了一遍,带着如花的新人。
为我们做过桂花糕的嬷嬷老眼昏花,问完我的近况,还恭喜他如愿以偿,终于得了千金一枚,连模样都与夫人有几分相像。
小姑娘梗着脖子: 我可不是她的女儿,克家人的老女人,她哪有那样的好福气。
孟晔怎么说的呢?
哦,他笑吟吟点着她鼻头,笑她是个小气的促狭鬼,尽吃无关紧要的醋。
说别人的痛处做什么?你多帮我生几个就是了。
原来我是无关紧要的别人啊。
他的话,像一个闷痛的耳光,打得我年少情意哗啦作响。
温云阳得到了明确又汹涌的爱,所以她骄傲地对下人说:
人老珠黄的女人,拿什么和我争?
等我生下了太傅府的长子,她便是吞了苍蝇也得乖乖接我入府。
伺候好我,还要养好我的儿子。
小姑娘将我孩儿的祈愿牌挂在狗脖子上,洋洋得意地嘟着嘴问孟晔:
那院里的老女人呢?
孟晔顿了一下,语气轻了又轻:
不重要
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已经走到了不值一提的关系里,道不相同分道扬镳,我不遗憾。
我恨的是,孟晔糟践了我的感情。
恨的是,他们作践了我的孩子。
方丈明明说过,祈愿牌不离父母身,才能为枉死的孩子求个富贵安乐的来世的。
他却纵容旁人将其挂在了狗脖子上取乐。
为人父母,为子计之远矣,乃至生生世世。
只能说,孟晔不配为我孩儿的父亲。
夜里雨大,我枯坐廊下死死拽着过往湿了半个身子。
寒意和痛心,几乎要将我撕碎了。
而我所谓的夫君,在另一个院子里,陪他的小姑娘听雨品茶,打眼未来。
他抱着她,温声软语:
母亲说了,若当真走到撕破脸那一步,孟家是万万不能断子绝孙的,便只能狠心去母留子。
去的是嫡母,留的是你我的爱子。
听完连城一字不落的汇报,我心像被攥着一般,闷得透不过气。
我早该想到了,十五年的时光,人都会变的。
孟家始终被苏家的救命之恩压着,早就生了不满。
苦于人言可畏,没有拿子嗣的事为难我。
可如今,嫡亲子嗣近在眼前,他们如何舍得放下。
而如今的孟晔,也早不是那个为了一盘绿豆糕策马千里的明媚少年郎了。
他放不下的,是我带过来的家业。
他忍不了的,是旁人背后笑他没有儿子送终。
他贪恋的,是年轻的身体和被崇拜仰慕的成就感。
可既要又要,未免太贪心了些。
即便我被后院磨去了棱角,也断不是为了委曲求全咽下苦水以求圆满的性子。
那对玉镯,被我摔烂在了滂沱大雨中。
感情稀碎,错的不是我,该死的人也不是我。
背叛者才该吞一千根针的。
7
破晓时,孟晔带着一身寒凉回了府。
小姑娘在孟晔的脖子上留下了醒目的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