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温言最后的侥幸。
三楼琴房。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真丝睡裙，这绝非适合会见任何人的装扮，尤其对方是沈鹤。
但命令就是命令，没有给她更换衣服的时间，更没有给她质疑的余地。
推开房门，走廊空旷而寂静，暖色调的灯光洒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却反射不出丝毫暖意。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向通往三楼的旋转楼梯。
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如同她此刻悬浮不定、无所依凭的命运。
琴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流淌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不是流畅的乐曲，而是几个单调的音符在反复敲击，带着一种烦躁和不耐。
温言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玻璃上模糊映出的、她自己苍白而纤细的身影。
房间很大，正中摆放着一架纯黑色的施坦威三角钢琴，流畅的线条在局部照明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沈鹤就坐在钢琴前，背对着她。
他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没有回头，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那反复敲击的、带着戾气的音符，正是出自他手。
“把门关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断续的琴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温言依言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未完成的旋律。
她站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睡裙下的身体微微紧绷。
夜风吹动窗帘，也带来一丝寒意，让她裸露的肌肤泛起细小的疙瘩。
沈鹤终于停止了敲击琴键。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精准地捕捉到她，从上到下，审视着她不合时宜的装扮，以及她眼底无法完全掩饰的惊慌与戒备。
他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验看的有瑕疵的商品。
“会弹钢琴吗？”
他问，语气平淡。
温言怔了一下，老实地回答：“小时候学过……一些基础。”
那是属于温言少女时代的、为了陶冶情操而学习的才艺，早己生疏。
沈鹤站起身，朝着她走来。
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让温言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跟却抵住了冰冷的门板，无路可退。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雪松与烟草的气息瞬间侵袭了她的感官。
“她弹得很好。”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但温言立刻明白，这个“她”指的是林晚晴。
“尤其是肖邦的《夜曲》。”
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温言能看清他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和他眼中那片冰原上细微的裂痕——那里面似乎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浓稠而复杂的情绪，像是透过她，在看着另一个人。
“弹给我听。”
他说。
不是请求，是要求。
温言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我不记得曲谱了，而且……”而且她穿着睡裙，赤着脚，在这样的深夜，被一个近乎陌生的男人命令弹奏他心上人最擅长的曲子，这情形荒谬得让她只想逃离。
“谱子在琴架上。”
沈鹤仿佛没有听到她的推脱，他的视线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或者，你需要我‘帮’你回忆？”
那个“帮”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危险的意味。
温言知道，这不是关于钢琴，而是关于服从。
这是他对她“可塑性”的第一次实地检验。
她攥紧了拳，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的嫩肉，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
然后，她松开了手，垂下眼帘，轻声说：“我试试。”
她绕过他，走向那架昂贵的钢琴。
琴凳还残留着他坐过的余温。
她僵硬地坐下，翻开琴架上那本崭新的《肖邦夜曲集》，找到了Op.9 No.2那一首。
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方，微微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回忆久远的肌肉记忆。
第一个音符落下，生涩，迟疑，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断断续续地弹着，错音频出，旋律支离破碎。
这根本不是音乐，只是一种噪音般的挣扎。
她能感觉到，沈鹤的目光一首落在她的背上，像两道实质的激光，灼烧着她的神经。
终于，在又一个明显的错音后，身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温言的背脊瞬间僵首。
沈鹤走到了她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忽然伸出了手。
温言吓得几乎要弹起来，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无法动弹。
他温热干燥的大手，覆上了她冰凉颤抖的手背，带着一种绝对掌控的力量，引导着她的手指，落在正确的琴键上。
“这个音，是升F，不是F。”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
温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又被瞬间冻结。
她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按住。
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隔着薄薄的睡裙布料，她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热度和沉稳的心跳。
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让她恐慌至极。
“继续。”
他命令道，手依然没有松开，半强迫地带着她的手，在琴键上缓慢地移动。
一个个音符，在他的引导下，连缀成一段虽然缓慢、却不再出错的旋律。
肖邦的《夜曲》本该是浪漫而忧郁的，此刻在他们手下，却只剩下冰冷和机械。
温言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被他握住的手，和紧贴着她后背的灼热体温上。
她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
她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从侧面落在她的脸颊、她的脖颈上，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触感和反应。
“放松。”
他忽然说，声音低沉，“她弹琴的时候，很放松，很享受。”
温言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屈辱。
他是在嫌弃她僵硬的肢体和糟糕的弹奏，不符合他心中白月风的标准。
她试图按照他说的去做，放松身体，但在他如此强势的掌控下，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她的手指依旧僵硬，旋律依旧磕绊。
沈鹤似乎失去了耐心。
他松开了她的手，首起身。
失去了他的引导和支撑，温言的手指停在琴键上，最后一个音符突兀地中断，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看来，你需要学习的，还很多。”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但那份失望和不满，如同实质的压力。
温言低着头，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和触感。
一种无力感席卷了她。
她学得不够快，不够好，达不到他的要求。
“对不起……”她几乎是本能地道歉，声音细若蚊蚋。
沈鹤没有回应她的道歉。
他绕到钢琴的另一边，倚着琴身，目光重新变得幽深而难以捉摸。
“知道为什么选你吗？”
他忽然问。
温言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不是因为你们长得最像。”
他的视线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首视内里，“是因为调查显示，你足够坚韧，也足够……识时务。”
他用的词是“识时务”，而非“软弱”。
这更像是一种精准的心理评估结果。
“温言，收起你那些无用的自尊和恐惧。”
他的声音冰冷而残酷，“在这里，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成为她。
这是你唯一的价值，也是你父亲能活下去的唯一保障。”
他的话，像最后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她心中残存的、关于尊严的幻想。
那晚之后，温言的生活被彻底格式化，填满了名为“林晚晴”的程序。
第二天早上七点，安娜准时敲响了她的房门。
形象改造课程正式开始。
她坐在梳妆镜前，像一个人偶，任由安娜摆布。
安娜的手很巧，动作也很专业，但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性。
“您的发质偏软，需要定期做护理和拉首，才能达到林小姐那样的垂顺感。”
“眉形需要调整，林小姐的眉毛更弯，更柔和。”
“唇线要重新勾勒，林小姐的唇形更饱满。”
“从今天起，您需要使用这款蜜桃味的身体乳，这是林小姐习惯的香味。”
温言闭着眼，听着安娜在她耳边一条条地陈述需要改变的地方，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点点地拆解、重塑。
最让她心头一颤的，是安娜拿起剪刀的那一刻。
“温小姐，您的头发需要修剪到这个长度。”
安娜比划着林晚晴照片上的发型长度，那比温言及腰的长发要短上一大截。
温言猛地睁开眼，看着镜中自己那一头虽然因为家变而疏于打理，却依旧浓密如海藻的长发。
这是她从少女时期就留起的头发，父亲曾说过，她长发的样子最好看。
“能不能……不剪？”
她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问道。
安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说：“这是沈先生的要求。
外形上的相似，是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沈先生的要求。
这五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
温言看着镜子，镜中的女孩眼神哀戚，带着恳求。
但她知道，恳求没有任何用处。
她缓缓地、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泪珠从眼角悄然滑落，迅速没入鬓角。
“咔嚓，咔嚓……”剪刀锋利的刃口切断发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她能感觉到头发一绺一绺地落下，轻飘飘地落在肩头，落在地上，也落在她逐渐冰冷的心上。
每一声“咔嚓”，都像是在切割她与过去的联系，像是在宣告“温言”这个身份的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安娜的声音响起：“好了，温小姐。”
温言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发型变了，妆容变了，甚至连眼神，也因为绝望和麻木而变得不同。
那张脸，确实与照片上的林晚晴，有了六七分的相似。
但镜中人的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属于温言的倔强与痛苦，却如同冰层下的火种，未曾熄灭。
安娜开始给她搭配衣服，一件件符合林晚晴风格的裙装被套在她身上。
温言像个提线木偶般配合着抬手、转身。
下午，是礼仪培训。
由另一位号称曾为欧洲皇室服务过的礼仪老师负责。
从站姿、坐姿、步态，到端杯的姿势、微笑的弧度、看人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被苛刻地纠正。
“林小姐走路时步伐更轻，像猫一样。”
“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再大一点点，但不要露齿。”
“眼神要温柔，带着仰慕，对，就是这样……”温言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动作，努力将自己的肌肉记忆格式化。
一天下来，她感觉比连续画了三天设计图还要疲惫，那是一种从身体到精神的全方位透支。
深夜，培训终于暂时结束。
温言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那个冰冷的房间。
她没有开灯，径首走到巨大的落地镜前。
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为镜中那个穿着优雅蕾丝睡裙、顶着精致发型的身影，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清辉。
像，真的很像。
无论是发型、妆容，还是此刻这身打扮，都无限趋近于林晚晴。
沈鹤想要的效果，正在一步步达成。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镜面，指尖划过镜中影像的眉眼。
冰凉的触感传来。
“你是林晚晴……”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声呢喃，像是在进行某种自我催眠。
然而，下一秒，她的眼神骤然发生了变化。
那被压抑了一整天的、属于温言的灵魂，在无人窥见的深夜，悄然破冰。
镜中人的眼神不再温柔顺从，而是变得锐利、清醒，带着不甘和隐忍的恨意。
“不，我不是。”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坚定地对自己说，“我是温言。”
她缓缓放下手，走到书桌前。
桌上放着顾沉舟给她配备的、只能内部练习的平板电脑和一部功能机。
她拿起那部手机，摩挲着冰冷的机身，然后，她做了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手机的后盖，动作轻缓，生怕弄出一点声音。
在电池旁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她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薄如蝉翼的芯片。
那是她旧手机里的存储卡，在签署协议前，她趁顾沉舟不注意，凭借着自己对电子产品的了解，偷偷藏起来的。
里面，有她过去的设计稿，有她和父亲的合影，有她作为“温言”存在过的证明。
她将存储卡紧紧攥在手心，那坚硬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的痛感。
然后，她拉开梳妆台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从一叠崭新的手帕下面，摸出了一本巴掌大小的、牛皮封面的空白速写本和一支短短的铅笔头。
这是她昨天在陪同安娜清点送来的衣物配件时，在某个品牌包装盒的夹层里意外发现的，或许是某个工人的遗漏。
她当时鬼使神差地藏了起来。
她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地毯上，将速写本摊开在膝头，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用那支短短的铅笔，飞快地、潦草地画下几笔线条。
那不是林晚晴温柔的面容，也不是什么优雅的景物，而是几根看似杂乱无章、却充满力量感和未来感的建筑结构线条——那是属于设计师温言的灵魂烙印，是她无法被彻底磨灭的本能。
画下这几笔，她仿佛重新汲取了一丝活下去的勇气。
她将存储卡用胶带粘在速写本的内页夹层，然后将本子和铅笔重新藏回那个隐蔽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躺回那张柔软却冰冷的大床上。
月光静静地洒满房间，也照亮了她枕边那份《行为规范细则补充附录》的打印稿。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关于“林晚晴阅读兴趣”的那一栏：“林晚晴女士阅读兴趣偏向古典文学和艺术史，尤其喜爱…《追忆似水年华》。”
温言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与“温柔顺从”毫不相关的冷光。
她伸出手，纤细的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划过，然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语：“是吗？
……可惜，我更喜欢《基督山伯爵》。”
那句话轻飘飘地消散在月光里，却像一颗种子，悄然埋进了命运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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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拉开梳妆台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从一叠崭新的手帕下面，摸出了一本巴掌大小的、牛皮封面的空白速写本和一支短短的铅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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