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伍后在家干农活

1982年农历八月十三，秋老虎还没褪尽余威，从南疆开往鲁中地区的462次绿皮火车，正哐当哐当地碾过泛黄的玉米地。

车窗外的风裹着晒透的麦秸秆味钻进来，混着车厢里煤烟、泡面汤和汗味的复杂气息，在拥挤的过道里打着转。

陈建军坐在靠窗的硬座椅上，军绿色的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那是五年部队生涯刻下的印记。

他后背靠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角磨出了毛边，里面装着三样东西：叠得整整齐齐的退伍证、攒下的86块7毛退伍费，还有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那是他在部队评为“优秀士兵”时得的奖，特意带回来给爹陈老实用。

火车刚过兖州站，过道里的人少了些。

陈建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刚才被挤在人群里时，后颈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去年演习时被倒塌的帐篷杆砸的，医生说得多养，可他想着早点退伍回家，硬是提前出了院。

“同志，醒醒，查票了！”

清脆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建军睁开眼，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面前。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枚小小的铁路徽章，手里攥着个蓝色封皮的检票夹，头发用黑色发网罩得一丝不苟，只是眉梢微微挑着，眼神扫过陈建军身上的旧军装时，多了几分审视。

这是列车员李红梅，跑这条线三年了，见多了穿着军装返乡的兵，可大多是崭新的军装，像陈建军这样袖口磨白、肩膀处还有块洗不掉的油渍（那是上次帮炊事班扛米袋蹭的）的，倒少见。

陈建军连忙坐首身子，从帆布包里掏出车票和介绍信，双手递过去：“同志，您看。”

李红梅接过车票，扫了眼上面的“陈建军”三个字，又翻了翻介绍信——那是部队开的退伍返乡证明，盖着鲜红的公章。

她的手指在“义务兵退伍”几个字上顿了顿，抬头又看了看陈建军的军装，眉头皱得更紧了：“就这两样？

粮票呢？”

“粮票？”

陈建军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80年代初坐火车，除了车票，还得按路程远近交粮票——短途交地方粮票，长途得用全国通用粮票。

他出门前特意在部队后勤处换了十斤全国粮票，刚才挤车时怕丢，塞在衬衫内袋里了。

“有的，同志，您等一下。”

陈建军说着，抬手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伸手往内袋里摸。

他的动作很小心，生怕把粮票折坏——这粮票金贵，家里一年到头也难得见着几张全国通用的，他还想着剩下的粮票带回家，给娘王秀兰补贴家用。

李红梅站在旁边等着，目光落在陈建军露出的锁骨处——那里有一道浅褐色的疤痕，是训练时被铁丝网划的。

她心里嘀咕了句“倒像是真当过兵的”，可嘴上没松：“快点啊，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陈建军摸出一叠叠得整齐的粮票，最上面是一张五斤的全国通用粮票，蓝底黑字，右上角印着“1978”的字样。

他数了三张一斤的，加上那张五斤的，一共八斤——按462次列车的规定，从南疆到鲁中地区，全程需要七斤二两粮票，他多带了八两，想着万一路上要在车站买馒头吃。

“同志，八斤，您点点。”

陈建军把粮票和车票、介绍信一起递过去。

李红梅接过粮票，手指捻了捻，又对着窗外的光看了看——她怕收到假粮票，上个月队里刚有个同事收了张伪造的地方粮票，被领导批评了。

确认粮票是真的，她却没立刻还给陈建军，反而把粮票往检票夹上一夹，抱着胳膊问：“你这军装，怎么这么旧啊？

不是刚退伍吗？

部队不给发新军装？”

陈建军愣了愣，随即笑了笑，语气平和：“同志，这军装是我平时训练穿的，新军装留着回家过年穿呢——部队发的衣服耐穿，旧的穿着也舒服。”

“舒服？

我看是没钱买新的吧。”

李红梅撇了撇嘴，声音没压低，周围几个乘客都看了过来。

“你们这些退伍兵，不都想着回地方找个铁饭碗？

要是真在部队混得好，怎么连件新军装都穿不起？”

这话像根细针，扎得陈建军心里有点不舒服。

他在部队五年，年年都是“优秀士兵”，去年还立了个三等功，只是他不爱张扬，没把军功章带在身上——那玩意儿太惹眼，他想着回家悄悄给爹娘看看就好。

“同志，话不能这么说。”

陈建军坐首了些，眼神也沉了沉，“军装旧不旧，跟混得好不好没关系。

我们在部队是训练、是执行任务，不是比谁的衣服新。”

“哟，还挺会说。”

李红梅冷笑一声，伸手把陈建军的退伍证抽出来，翻到照片那一页——照片上的陈建军穿着崭新的军装，戴着军帽，眼神明亮。

她对比了一下照片和眼前的人，又指了指退伍证上的日期：“你这退伍证是上个月开的，按理说部队会发一套新军装让你返乡，你怎么不穿？

该不是这退伍证是假的吧？”

“你说什么？”

陈建军的声音一下子高了些，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他最听不得别人质疑他的军人身份，那是他五年青春里最珍视的东西。

周围的乘客这下都围了过来。

靠过道坐着的一个老大爷，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手里拿着个啃了一半的玉米面窝头，忍不住开口：“同志，你这话就不对了。

我家小子也在部队，去年退伍回来，新军装舍不得穿，说要留着给俺老婆子做件罩衫呢——当兵的都实诚，哪能拿假退伍证骗人？”

李红梅斜了老大爷一眼：“大爷，您懂什么？

现在外面骗子多着呢，有的人就穿着旧军装冒充退伍兵，骗吃骗喝的。

我这是按规定办事，要是放了骗子过去，出了问题谁负责？”

“我不是骗子！”

陈建军站起身，个子将近一米八的他，往那儿一站，自带一股军人的挺拔气场。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个搪瓷缸子，指着上面的字：“同志，你看这个！

这是我在部队得的奖，要是假的，我能有这个？”

搪瓷缸子上的红漆有点掉了，但“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还清晰，缸底印着部队的番号。

李红梅瞥了一眼，没接话，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像是要记录什么：“行，就算你这退伍证是真的，粮票也没问题。

但你这军装太旧，按规定，我们得核实一下你的身份——你跟我去列车长办公室一趟。”

“核实身份？”

陈建军皱起眉，“我还有两站就到地方了，没必要去吧？”

“怎么没必要？”

李红梅把检票夹往腋下一夹，伸手就要拉陈建军的胳膊，“规定就是规定，你要是没问题，跟我去一趟怕什么？

难不成真有猫腻？”

她的手指刚碰到陈建军的袖子，就被陈建军轻轻拨开了。

陈建军的语气还是克制的，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同志，我尊重你的工作，但我没做错什么，不用去列车长办公室。

如果你觉得我的身份有问题，可以打电话去我原来的部队核实，这是部队的电话。”

他说着，从退伍证里抽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部队后勤处的联系电话——那是临走时指导员特意给他的，说万一回家路上遇到麻烦，能打电话求助。

李红梅没接纸条，反而觉得陈建军是在故意拖延，脸色更不好看了：“我哪有时间给你打电话？

你今天要么跟我去办公室，要么就补一张全价票——按无票乘车处理！”

“你这是蛮不讲理！”

陈建军的声音终于带了点火气。

他旁边的老大爷也急了，放下手里的窝头，站起来帮腔：“同志，你这就过分了！

人家小伙子证件齐全，粮票也够，你凭什么让人家补票？

我看你就是看人家军装旧，欺负人！”

周围的乘客也纷纷议论起来。

一个穿着工装服的中年男人，看着像是工厂里的工人，也开口道：“是啊，我上次坐火车，也见着个退伍兵穿旧军装，人家列车员客客气气的，哪像你这样？”

“就是，别拿着规定当借口，欺负老实人！”

“人家当兵的保家卫国，回来还受这气，像话吗？”

议论声越来越大，李红梅的脸涨得通红。

她没想到这点小事会闹这么大，心里有点慌，但嘴上还是硬着：“你们懂什么？

我这是按规章制度办事，要是出了问题，你们负责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铁路制服、戴着大檐帽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大概西十多岁，肩膀上别着“列车长”的徽章，手里拿着个对讲机，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这么吵？”

“张车长！”

李红梅像是见了救星，连忙迎上去，指着陈建军说，“这个人穿着旧军装，拿着退伍证，我怀疑他身份有问题，让他去办公室核实，他不肯，还跟乘客一起起哄！”

张车长的目光落在陈建军身上，先是扫了眼他的旧军装，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搪瓷缸子，最后目光落在他紧绷的嘴角上——那是一种不服输但又克制的表情，他在部队待过两年，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同志，你好。”

张车长走到陈建军面前，语气比李红梅平和多了，“我是这趟车的列车长张卫国，刚才的事我大概听着了。

能不能把你的退伍证给我看一下？”

陈建军见张车长态度客气，心里的火气消了些，把退伍证递了过去：“张车长，您看。

我是南疆军区某部的退伍兵，上个月刚退伍，证件都是真的，粮票也按规定交了。”

张车长接过退伍证，翻到里面的“服役情况”页，看到上面写着“五年兵役，立三等功一次，优秀士兵三次”，眼神里多了几分敬意。

他又翻到照片页，对比了一下陈建军的脸，然后把退伍证还给陈建军，转身对李红梅说：“小李，这位同志的证件没问题，你刚才的态度不对。”

李红梅愣了一下，不服气地说：“张车长，可他的军装……” “军装旧怎么了？”

张车长打断她，声音沉了些，“我当年退伍的时候，军装比他这还旧呢——在部队里，旧军装才是最光荣的，那是训练和任务留下的印记。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太伤人心了，赶紧给这位同志道歉。”

李红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站在原地不肯动。

周围的乘客又开始起哄：“道歉！

赶紧道歉！”

张车长看了李红梅一眼，语气加重了些：“这是命令。

我们铁路部门是为人民服务的，不能因为人家穿得旧就区别对待，更何况这位同志还是退伍军人——他们为国家流血流汗，我们更得尊重。”

李红梅咬了咬嘴唇，终于转过身，对着陈建军低声说：“对不起，刚才是我态度不好，误会你了。”

陈建军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心里的气彻底消了。

他摆了摆手：“没事，你也是按工作来的。

以后别随便怀疑别人就行。”

张车长笑着拍了拍陈建军的肩膀：“同志，谢谢你理解。

你这旧军装，比新的还金贵——我当年要是有你这么多‘优秀士兵’奖状，回家都得把军装供起来。”

这话逗得周围的乘客都笑了，刚才的紧张气氛一下子没了。

张车长把粮票和车票还给陈建军，又递给他一瓶白开水：“路上渴了喝，还有两站就到鲁中站了，到家好好歇着。”

陈建军接过水，说了声“谢谢张车长”。

他坐回座位上，看着窗外渐渐靠近的熟悉景物——远处的山轮廓越来越清晰，田埂上有人在收玉米，还有几个孩子追着拖拉机跑。

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家了。

陈建军摸了摸帆布包里的退伍费，心里忽然有点忐忑。

出发前，娘在信里说，小叔陈建国又跟家里要钱了，说要给对象买手表；奶奶刘老太也在信里念叨，让他退伍后赶紧去公社找个临时工，别想着“做买卖”——那在老人眼里，就是“投机倒把”，不正经。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耳边又响起指导员临走时说的话：“建军，回到地方，不管干哪行，都别忘了部队教你的——踏实、肯干，就没有闯不出的路。”

火车哐当哐当地继续前行，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陈建军睁开眼，看着手里的搪瓷缸子，心里悄悄下了个决心：这次回家，不管遇到多少难处，他都要凭着自己的双手，让娘和爹过上好日子——至于那些闲言碎语，他会用行动证明，退伍兵就算穿着旧军装，也能闯出一片天。

鲁中站的站台越来越近，站台上挂着“热烈欢迎退伍军人返乡”的红色横幅，几个穿着中山装的公社干部正举着牌子，在人群里张望着。

陈建军收拾好帆布包，站起身，跟着人流往车门走——他知道，一扇新的门，正等着他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