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落败那日,夫人一把火烧掉了所有奴婢的身契。
亲手将我们送出了府。
吩咐我们,快快逃命去吧。
一众下人,走的走,散的散。
只有我留了下来。
旁人骂我傻,我也不语,只低下头,默默的想。
人呐,总归是要知恩图报的。
1.
江老太爷出事那天,是个大晴天。
艳阳高照,云清风淡。
可这样好的天气,江府上下却是一片死寂。
事情来的突然。
嬷嬷将我们所有人都喊到了前院,告诉了我们老夫人的安排,说她已经把名下所有的庄子全都换成了银钱,一箱箱往宫里抬。
盼着能砸开一条活路。
又快马通知了几位出嫁的小姐,让她们快快撇清关系,勿要受府中牵连。
最后,是我们这些下人。
她顿了一顿,平平扫过我们这些人,又叹了口气: 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为府中流过汗,出过力,按规矩来讲,是该在这府里过一辈子。
可如今这个情况,夫人也不忍心连累你们。
说到这里,她将怀中的身契拿了出来,一把丢入了火盆之中。
夫人说了,放你们自由身,快快逃命去吧。
瞧着那泛黄的纸彻底化成灰烬,周围一个个倒也不再遮掩,有的哭着朝着夫人的方向磕了个头,而有的直接回房里收拾起了细软。
府中哀嚎声一片。
唯有我,立在空荡荡的侧门影壁下,没动。
倒是个傻子背后一声低低的咒骂声,旁人都长了飞毛腿,你这丫头倒好,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儿等死?
还不快走
说话是厨房里的王娘。
她一向心善,刚入府时好几次替我打抱不平。
按理说,照她的脾气,是最不会走的。
只可惜,她儿子今年科举,怕被连累前程,几番纠结之下,才选了这个打算。
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磨旧的鞋尖,喉头动了动,没出声。
依旧固执的摇了摇头。
不为别的,只因为想起了刚入府的日子。
夫人仁善,从无苛责,便是外院洒扫如我,也从没挨过一句重话。
几位老嬷嬷心慈,真把我们当自家姑娘疼惜。
这份暖意,浸在骨子里。
倘若我真的这样一走了之,只留下这么好的两个人,她们该有多可怜?
一旁嬷嬷也察觉到了这一切,她重重叹了一声,浑浊的老眼在我脸上来回扫了几遍,似在惋惜: …确实是个傻的。
继而目光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即又回到我身上: 罢了,跟我来。
2.
嬷嬷将我带到了后院。
回廊空寂,往日那些嘻嘻笑笑的仆妇也早已没了踪影。
穿堂风呜呜咽咽。
到了后院僻静处,她停了下来,缓缓开口。
问我为何要留下?
我胸无点墨,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便如实说了: 因为,您是个好人。
夫人,是个好人。
奴婢也想当个好人。
一连串的好人,把人都给绕晕了。
她愣了半天,才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又长舒了一口气: 老婆子算看出来了,你是个实心眼的。
既如此,那我今日就给你交个实底儿,不能让你稀里糊涂的把命搭上。
她顿了一顿,讲起了府里这件突如其来的祸事,说根子其实出在南边的战事上。
太师身为督粮官,奉命押运粮草,可南边发了大水,他实在不忍心从灾民口中夺粮,怎么集不起朝廷要的军饷,就……就一个人把罪责全扛了。
我心中一惊。
想起刚听到抄家的消息时,外院议论纷纷,都说定是老爷贪污受贿,所以才遭了这样的劫难。
只有我不信。
我总在想,这样好的夫人,自然也要配个一样好的夫君。
果然如我所料。
只可惜这样好的两个人,却平白遭了冤。
这世间,倒也真是不公。
说到这里,嬷嬷眼圈也红了: 按理说,夫人是安阳侯的独女,本可独善其身,回娘家避祸。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把目光放在了内院之中——
那是夫人的住处。
可她心疼老爷,不忍他一个人在牢里受苦受罪,说什么也要去京城陪他,生死一处。
我的心猛地一沉,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样的决然。
夫人放走我们,烧掉身契,是给我们生路。
而她,却独自一人走向了那条死路。
想到此处,我心里的难过又多了几分。
咱们江家,三位姑娘都早已出嫁,夫人临行前,唯一撇不下的,就是这个十二岁的哥儿。
她声音发颤,满是心疼: 虽说此罪不及子女,但牵扯到江家,难免误了日后的前程,所以夫人临走前……给他灌了碗安神的药汤,这会儿正睡着呢。
她说着,走到一面不起眼的墙边,摸索着按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竟推开一道暗门。
一股淡淡的灰尘和草药味飘出来。
借着微弱的光,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在角落的软垫上。
正是小少爷江落。
他小脸煞白,呼吸均匀,显然是药力未过,身上换了一身粗布衣裳,旁边放着个小包袱。
夫人,嬷嬷指着少爷,又拍了拍那个包袱,声音哽咽,让我带着哥儿,隐姓埋名,找个干净的人家,让他远离这些是非。
可我……
她看着我,眼里是决绝的光: 我这把老骨头,腿脚不好,即便是跑出去,怕也要成了累赘。
所以早就打定主意,要回京城去,陪在夫人身边。
她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一个人,在那龙潭虎穴里,我不放心。
丫头,你心实,没走,这就是天意。
嬷嬷求你……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 替我,替夫人,
帮他寻一处好人家。
她话虽说的犹豫,可我能看得出,这事,并不算难。
其中深意我也能明白几分。
不过是怕我真的将前程葬送在这,想给我个体面的理由逃命罢了。
抬眸,她的眼神又那么的坚定。
我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推辞。
嘴巴张张合合,犹豫半天,终是没有辜负她的苦心。
只朝着她重重点了点头。
刚要往里走。
丫头嬷嬷在身后又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站在昏暗的光影里,身形佝偻,嘴巴张张合合,却只说了保重二字。
你俩……都要好好的……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最后又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我读不懂。
不知为何,我的心猛的一揪。
于是跪在了地上,朝着她,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您也保重身子。
我们等着您和夫人回来。
我知道这话有多渺茫,可人活着,总要有点盼头。
哪怕是假的。
3.
我背着小少爷,沉甸甸的,像背着一座小小的山。
他比我想象中更安静,或许是药力未散,或许是吓懵了。
走了很远,远到江府那片冲天的火光都成了天边一抹模糊的红晕,他才在我背上轻轻动了动,带着刚睡醒的鼻音,怯生生地唤了声: 阿姐?
没有哭闹,没有惊讶。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
我在江府虽待了四年,但一直在外院里,跟着小少爷也仅仅只有几面之缘。
如今他不认识我,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我纠正他: 不是阿姐,
奴婢是江府的丫鬟。
芸升。
江府都没了,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有种奇异的平静,哪还有什么丫鬟。
我一怔,脚步没停,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不知该怎么回。
似察觉到了我情绪的不对,他自顾自地换了称呼,又唤了我一声: 芸升阿姐。
小手轻轻揪住了我肩头的粗布衣裳: ……你说,我爹娘,真能没事吗?
来了。
我喉头哽住,脑中闪过破败的江府以及嬷嬷的话——
生死一处。
没事的人,怎会急急地、不顾一切地要去见最后一面?
只有知道再见无望的人,才会拼了命也要奔赴那最后一程。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可我不能说。
又不敢给他太多期待。
半天也只憋出来一句: 吉人自有天相。
小少爷懂了。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愣了愣,伏在我的肩头。
背上传来他低低绵长的啜泣音。
到底还是个孩子。
我抱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些。
周围静悄悄的,风迎着面吹来。
前路凶险未卜,山高水远,可我知道,从此以后,有一人陪我相伴而行。
这便是我此生唯一的盼头。
所幸。
4.
我们在云起镇落了脚。
包袱里虽备着银子,可我知道,人不能坐吃山空。
于是凭着之前在江府当丫鬟的手艺,开始织布卖钱。
我所绣的这些都是京城的花样,时新的很,过往客人无不注目。
第一日就挣了个盆满钵满。
第二日,虽不如第一日,却也能勉强顾住温饱。
而到了第三日,衙役找上了门。
这话中意思倒也简单,说我们不是当地的百姓,若想在此处摆摊,需要一造访司的文书。
心猛地往下一坠。
我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需要多少银子?
那差役也不为难,只伸手比划了个十。
若问我这银子能拿得出吗?
自然。
可我心里清楚,倘若我今日若真的拼尽倾家荡产拿了出来,明日他依旧会推开这扇门,依旧会用别的理由,再闹这么一出。
这世道,寻常百姓想要活着,就是这么的艰难。
万般无奈之下,我忽然想到了大小姐。
江安。
她嫁的人是大理寺卿,离这也不远。
人都是捧高踩低的,若能得她一两句话,这日子也会好过不少。
5.
趁着夜色,我去了趟张府。
眼前府邸朱门高墙,气派得很。
递了名帖,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被一个眼生的婆子引到一处偏厅。
茶是冷的。
大小姐来了。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锦缎袄裙,脸上敷着粉,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愁苦。
依稀记得她刚出嫁时那么的风光,十里红妆,满头珠翠,秋水眸凝光,一张脸精致得如同官窑烧出的薄胎瓷瓶,挑不出半点瑕疵。
可仅仅几年不见,就好像是被什么抽干了精气神,原本丰润的下巴变得尖削。
几乎要认不出。
芸升?她声音有些哑,带着点惊讶,目光飞快地扫过我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把来意说了,说得极快,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求她能看在昔日主仆情分和血脉亲缘上,借点银子周转,或者哪怕是一句话,让那些衙役通融通融。
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孤儿寡母。
这日子,是有人护着的。
也是好的。
大小姐静静地听着,手里无意识地捏着茶盏盖子,一下一下刮着杯沿,发出细微刺耳的声响。
她的眼神飘忽着,不敢直视我。
芸升啊,她终于开口,你的难处,我懂。
哥儿……也是我的亲弟弟。她顿了顿,指尖用力到发白,可你也看见了,这府里……不是我当家。婆母规矩严,前些日子府里刚出了点事,正恼着呢。我……我实在是——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紧接着,她招招手,旁边侍立的丫鬟端上来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几块散的糕点。
你先拿回去,当姐姐的一点心意。她把托盘往我这边推了推,别的姐姐实在帮不上了,这风口浪尖上,家里……家里也怕得很。
我懂了。
她不是不想帮,是不敢帮,是不能帮。
在这深宅大院里,自身尚且如履薄冰,哪里还有余力护住落难的娘家幼弟?
不知为何,看着这副模样,我又想起了夫人。
想起嬷嬷烧掉身契时决绝的眼神。
以及那句快快逃命去吧。
此刻,我方才明白,顺境里的善心或许不难。
难的是,当自己也身处危崖、自顾不暇时,还能伸出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难的是,在灭顶的灾祸面前,还能守住那份不忍心。
就像夫人不忍老爷,就像嬷嬷不忍夫人,就像——
她们不忍心连累我们这些下人。
大小姐的心意,奴婢领了。我垂着眼,没动那托盘。
走出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外面天光正好。
抬眸,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落。
他拎着泛着热气的烧饼,递在了我的怀中,眉眼间带着期待。
他问我怎么样?
大姐是如何说的?
我蹲下身,看着他清澈却早熟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该告诉他姐姐的苦衷?
还是告诉他这世态的炎凉?
最终,我只是抬手,用力揉了揉他的头顶,把那些沉重的情绪都压下去。
方才缓缓道了一句: 她……有她的难处。
小少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只是更紧地贴着我。
而就在我们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一声叫嚷。
两位
6.
那声音追出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急促。
留步
回头,是大姑爷,大理寺卿张大人。
当年送大小姐出嫁时,曾有过一面之缘。
他官袍未褪,额角一层薄汗,面上堆着十足的歉疚与和气。
底下人糊涂,竟不知是自家人到了门口,怠慢,实在是怠慢他连连拱手,目光在我身上一扫,猛然顿住,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却又转瞬即逝,府上突遭此难,我竟在外公务缠身,未能及时援手,实在愧对岳丈岳母快,快随我进来
这——我犹豫了一下。
下意识和少爷对视了一眼。
他也愣在了原地。
姑爷却拱手而立,他眼神中带着殷切: 哎呀,都是自家人,莫要见外了。
紧接着,不由分说,亲自引路。
又避开了正厅,将我们安置在一处僻静小院。
吩咐嬷嬷备热水热饭,铺盖崭新厚实,又温言细语地宽慰,说风波总会过去,让我们安心住下,一切有他。
那几日,吃穿用度皆是上乘,姑爷每日下值必要来坐坐,嘘寒问暖,言必称落儿、芸升姑娘,关怀备至。
还总是吩咐我们莫要见外,只把这当做自己的家。
又说当年莫非岳父提携,哪来他的今日?
所行风范,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
至于大小姐,却从未现过身。
我知道她是心怀芥蒂。
便想着尽量不拖累,凡是能帮得上忙的,都是争着抢着去干。
我想,想先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等之后再去报答。
直到那天。
第五日夜里。
门轴一声轻响,浓重的酒气裹挟着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挤了进来。
是姑爷。
他反手栓上门,脸上挂着惯常的笑意,但一身酒气,眼底烧着赤裸裸的欲念,直勾勾钉在我身上。
只这一眼,我便猜出了他的来意。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也正印证了我的猜想。
芸升姑娘…他脚步虚浮地逼近,声音黏腻,先握着我的手,说江家这祸事来的突然。
还说他这岳母走的也决绝,只可惜了我,小小年纪要替她背了这担子。
最后,又说起了成亲那日,在一众丫鬟中一眼看到了我。
继而话锋一转: 这几日委屈你了…跟着那没落的小子,能有什么前程?
我猛地后退,下意识与他拉开了距离: 姑爷醉了。
醉?是有些……他嘿嘿低笑,又逼近一步,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可看得清你这眉眼,这身段…比府里那些木头强百倍
他粗糙的手指带着烫人的温度,竟朝我脸颊摸来。
跟着我保管你吃香喝辣,绫罗绸缎府里的东西也任你取用,江家那点破事,我替你抹平,千金万两,只要你点头…
许诺伴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喷涌而出,另一只手竟大胆地探向我腰间的系带。
到时候,我给你个姨娘的位份,这主母又是你的主子,自然不会苛责你。
你们姐妹共事一夫。
我刚要反抗,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窟。
这规矩,你自然是懂的,伺候好了,这日子安生。
但你若不识趣的话,你家小少爷——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我愣住。
而就在这张油腻的大手即将解开我的外袍时,忽听的一句: 放开我阿姐
一声压抑着暴怒的童音炸响。
小小的身影如同被激怒的幼兽,他一脚踹开了房门。
是江落。
只见他手里紧紧攥着书案上那方沉重的砚台,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张大人的后腰。
呃啊男人猝不及防,剧痛让他弓起身子,酒醒了大半,发出一声痛呼。
落儿我魂飞魄散,一把将扑过来的江落死死护在身后,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砚台落地,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好……好得很小畜生给脸不要脸姑爷咬牙切齿,撑着桌子想直起身。
不能等他缓过来。
跑我嘶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开挡在门边的他,一头扎进了漫无边际的夜色里。
身后传来了姑爷气急败坏的怒吼和嬷嬷慌乱的询问声。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周围彻底没了声响,我们才敢停下。
月光吝啬地漏下一点惨白,映着江落煞白的小脸。
他也被吓到了。
缓了许久,他忽地松开了我的手,唤我芸升阿姐。
他问我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打他?为什么不反抗?
为什么就站着让他欺负?
这些质问,像烧红的针,直直的落在了我的心口上。
喉头滚动了一下,苦涩堵得生疼。
他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生来衣食无忧。
即便大厦将倾,骨子里也有那份不容玷污的骄傲与血性。
所以我该怎么告诉他,这世间,有些人光已经是活着,就已经拼尽了全力呢?
真到了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住尊严?
看着他固执的、非要一个答案的眼睛,那些腐烂在记忆深处的过往,忽然缠住了我的舌头。
也罢,他该懂。
我垂眸,看着他,缓缓唤了一声: 少爷。
我告诉他,我早就习惯了。
他愣住,问我: 为什么?
因为从小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我开口,跟他讲起了过往的事。
九岁那年,娘带着我改嫁,继父明面上像个好人,可实际上却是个衣冠禽兽。
那男人夜里会摸进我睡的柴房,我闭上了眼睛,那些往事的一幕幕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娘知道。可她不敢吭声,怕……怕被撵出去,怕没饭吃。
我也不敢吭声。不敢动,不敢哭,更不敢反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因为知道,只要我闹……娘就连那碗馊饭,都没得吃了。
所以我只能妥协。
正如刚才一样。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他上下其手,只为了换取活命的机会。
空气死寂。
他急促的呼吸声停了,只剩一双眼睛在暗影里,瞪得极大,映着惨淡的月光,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痛意。
那痛,是为我。
心口猛地一抽。
后来,十二岁那年,我吸了口气,那尘封已久的画面终于挣脱束缚,清晰得刺眼,是夫人,她来我们村施粥,那天,我的胳膊被他拧得青紫一片,袖子破了,露在外面…
夫人看见了。
她什么也没问。回忆里,那双温润般带着暖意的手,轻轻拂过我胳膊上的淤青,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湖水,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了然,只问了我一句,『愿不愿意跟我走?管饱,管暖,学点手艺。』
就是那一句,那一双手,把我从泥潭里拔了出来,给了我一碗干净的热饭,一身不打补丁的衣裳,一个能挺直腰背站着的地方。
所以,少爷,
我缓缓抬眸: 夫人,给了我活路,给了我…做人的路。
即便是只为了报这份恩情,我也要好好护着你。
我看着他,月光下,他的小脸煞白,嘴唇紧抿着。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我妥协的缘由。
对不起。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传出来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沉甸甸的愧疚,是我……拖累你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痛。
他不过是个孩子,这滔天大祸,这颠沛流离,又怎能怪他?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像往常那样揉揉他的发顶。
指尖还未触及,他却猛地抬起了头。
以后,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异常坚定,砸在寂静的,我来护你。
夜风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
他挺直了那单薄的脊梁,仿佛瞬间拔高了几分。
我们靠自己活,他斩钉截铁,再不靠别人。
往后的日子。
再不让你……妥协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