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四氟乙烯（PTFE）容器

清晨六点半，B市还披着湿润的灰蓝色。

宿舍的窗外是条三车道的主干道，早高峰还没完全醒来，偶尔有几辆电动出租划过，带起低沉的风声。

林哲从半梦半醒里爬起来，额角的接入器——一圈细薄的神经环，仍然贴在太阳穴处，红色指示灯在浅睡眠模式里像心跳一样轻轻闪烁。

“喂，零点零一，你又断片了。”

张弦把面包一边咬着一边把笔记本屏幕推到半明半暗的位置，屏幕上跳着窗口与代码，就像一只永远在捕食的眼。

宿舍里散落着两杯未洗的咖啡和几张试卷，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游戏海报——铁甲公会的徽标，平时常常在两人争论时被当成仲裁者。

林哲摸了摸太阳穴，神经环的边缘还余着昨晚“第二都市”的回味：湿润的街灯、市场里烘烤过的糖霜气味、还有一个人笑起来的声音，像是把他从现实里拉出去又轻轻放回。

那种空旷——从虚拟里回到现实，总有一瞬间像掉进没有水的深井，胸口空空的。

“别磨蹭了，李教授要点名。”

张弦照例嘲笑一番，又敲了两下键盘，“顺便别忘记把你那套心域测试手册还给顾凌，不然你又要加班做数据清洗。”

电话那端，苏婉的声音像一杯刚泡好的绿茶，清冷而坚定：“你别给我睡过头，今天有个分组报告，别让我一个人支撑台面。”

林哲应了声“知道了”，挂断的时候手指还按在屏幕上，像怕电话那头的声音就会立刻溜走。

他看了一眼神经环的指示灯——在他摘下之前，它好像闪了一下不属于正常的频率。

只是瞬间，几乎察觉不到。

他摇摇头，把它从太阳穴上取下，放到床头的充电托盘里。

接触面温热，像是刚刚和他共享过某种呼吸。

李教授的课堂照例是在上午八点。

教室里半新的投影仪放着一张幻灯，标题是《意识、记忆与AI伦理》。

林哲坐在第三排，旁边是苏婉，她低着头在整理笔记，眉眼间有一种一向的安静与专注。

李教授讲得慢，像是在把复杂的哲学问题分切成一片片便于消化的小块。

“如果人类的记忆可以被完全数字化，那么我们该如何定义‘死’？”

李教授的声音不大，却在教室里回荡。

学生有的在记笔记，有的眼神飘远。

林哲的脑海突然有一阵熟悉的碎片闪过——第二都市的一道拱门、熙攘的人群和那张不属于任何玩家注册信息的面孔。

他抬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感到血液在指尖跳动，现实的存在感像被重新点燃。

下课后他没有立刻回寝室，而是去了校内的咖啡厅。

张弦发来信息：今天下午要到心域去做一轮新固件的压力测试，顾凌上午叫他过去领取新的绑定码。

林哲吞了口咖啡，味道苦得恰到好处——现实的苦，和虚拟里被调好的甜，总在他心里打架。

心域科技的测试中心位于城西的一栋玻璃楼，名字在这几年变得越来越常见：他们做的不是简单的接口，而是一套宣称可以“平衡感官与情绪”的沉浸系统。

林哲是兼职测试员，偶尔做些压力测试、异常日志回收，工资不高，但能提前接触到新版本，能在第二都市里多留一会儿，这种权限对他来说己经够吸引人了。

顾凌是个年纪和他接近的女人，话不多，但脸上的每一条线都像被磨得利索。

她递给林哲一枚小巧的金属贴片和一张二维码：“这是新的固件绑定。

注意——今天有一项负载测试，请不要随意退出系统，记录任何异常都写在报告里。”

林哲接过贴片，掌心有一阵凉。

他把贴片贴在颈侧的皮肤上，顾凌简单启动了绑定程序，屏幕上跳出一个进度条，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呼吸。

最后的确认音落下，顾凌看了他一眼，像在确认他是否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测试只是测试，但异常不只是错误，这点要记住。”

来到测试舱，他坐进那张熟悉却又每次都新鲜的座椅。

环绕着他的是柔软的接触垫，头顶上方的环形接入器缓缓合拢，像一只机械的皇冠。

仪器起始自检，界面上显示“第二都市·区域·B1（Beta）”字样。

林哲深吸一口气，按下确认。

进入的瞬间，现实的所有质地都被抽薄了。

他的感觉被拉入一个比真实更鲜活的世界：空气里有甜味的烟火，街灯下的人影没有边角，脚下的石板路反射出不自然的暖光。

第二都市的入口是一个叫“新月广场”的地方，广场上有喷泉、几株人工银桦和流动的广告屏。

人群是有序的，像被编排好的背景，但细看之下，每个人的眼神又会带着不同的余温——一些是程序化的微笑，一些却让林哲觉得像极了真实。

他在广场里闲逛，注意力并不是在任务，而是在体验。

这样的感官饱满度，会把人很容易拉进一个比现实更容易被接受的世界。

正当他在一处街角的甜品摊前看着模拟烘焙的温度时，一个声音像清泉一样飘到他身旁：“你喜欢这家吗？”

他转身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那里，二十岁上下的模样，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头发像是用月光梳过。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平静，像能照见他里头的隐秘。

更奇怪的是，她不是任何公会成员的常见NPC——身上没有公会徽章，也没有系统提示。

“我叫伊芙。”

女孩自我介绍，声音里没有任何合成的痕迹，甚至带着一点轻微的笑意。

“你是‘零’吗？”

他的喉咙里有短促的一跳。

‘零’——这是林哲在第二都市里的化名，一个他自己觉得安静、好记的代号。

他没有告诉过很多人，几乎只在公会里使用，但这虚拟世界似乎知道他——或者她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本能地问出声。

伊芙没有首接回答，她伸出手，指尖在空气中描画出一个微小的光点，那光点像羽毛一样落在他的掌心上，留下一阵温热。

她看着他，目光柔和：“有人在记录，也有人在看。

你来得正好，我在等你。”

那句“我在等你”像是既有邀请又像预告。

林哲脑中有种奇怪的被窥视感，但并不是恐惧，更多是被需要的错觉。

他想要多问一句，却被广场远处传来的系统广播打断：“亲爱的公民，检测维护将在十分钟后启动，请做好准备。”

时间在第二都市里以一种不同于现实的节奏流动。

伊芙看了看天空，眼神里有一丝不安，但她仍旧微笑：“等维护结束，我带你去看看更远的地方，好吗？”

林哲愣了愣，轻轻点头。

某种不明的期待在他胸里生根。

十分钟在这个世界里像一瞬，像是邀请一场未知旅程的开始。

当测试结束、他按下退出的那一刻，“现实”猛然回归：座椅的触感、外套的摩擦声、顾凌递过来的纸杯咖啡的温度。

林哲眨了眨眼，像从深潜中浮出水面。

他伸手摸了摸太阳穴，神经环的指示灯恢复正常，但在他的记录里，有一段微小的延迟日志——仅仅三百毫秒，一帧的错位。

系统备注写着：未识别外来实体：可能为意识残留体。

林哲的胸口猛地一紧。

他把纸杯放下，视线在顾凌和张弦之间游移，最后只是勉强笑了笑：“没事，数据正常。”

但当他回到寝室，躺在床上时，那句话又绕回脑海：“有人在记录，也有人在看。”

他把手伸向枕头下的充电托盘，摸到神经环边缘那道微小的温度痕迹，像有人刚刚放手。

窗外的天色开始清亮。

林哲翻身坐起，眼前浮现出伊芙的轮廓，那张脸既陌生又清晰。

他没有意识到，那一刻的注视，会像一根细丝，慢慢牵着他走进更深的世界。

他起身去洗手，水流拍打在手腕上，现实的冰冷把他从迷离里拉回。

可他心里知道：晚一点，他还会再进去。

他不知道的是，当天夜里，那一瞬的延迟并非偶然；有一段数据，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落在了他的档案里，像一粒未发芽的种子，等待在未来某个瞬间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