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给了我二十万,让我取一颗痣。
死人身上活着的痣,温的,还在尸体上跳。
她说: 拿你的钱,别碰不该碰的运。
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下一个死人。
1
我叫老七。
干的是入殓师的活。
说白了,就是给死人化妆,伺候死人走完最后一程。
我最烦下雨天来活,又湿又冷,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阴气。
那天晚上的雨就挺大,我刚脱下胶皮手套,准备锁门回家。
大门就被人哐地一声推开了。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浑身往下淌着水,狼狈是真狼狈,但那股子劲却半点没减。一身黑色的套裙,虽然湿透了,但料子看得出顶好,手里拎着的那个包,我虽不认识,但上头的金属扣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晃眼。
你就是老七?她的声音跟这天气一样,又冷又硬。
我点点头,没说话,等着她开口。
找上门来的,都是生意。
我先生,刚走。车祸。她话说得很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要你给他整理遗容。
我心里咯噔一下。
车祸走的,一般都挺麻烦,不好弄。
价钱,好商量。我搓了搓手。
二十万。
我猛地抬起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二十万?
对。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拍在我的工作台上,事成之后,全是你的。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给死人画一辈子妆也挣不来这个数。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 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有。她往前凑了一步,一股混着雨水和高级香水的味道钻进我鼻子。
我先生胸口,有一颗痣。我要你,完完整整地,把它取下来。不能有半点破损。
我愣住了。
干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听见这种要求。
要钱要物的有,偷死人身上金银首饰的也有,可要一颗痣的,闻所未闻。
就为一颗痣?
那不是痣。她一字一顿地说,是我先生一生的气运。我要留个念想。
2
气运?我心里冷笑一声。
人死了,就是块肉,还谈什么狗屁气运。
但我没说出口。
钱给到位了,别说取一颗痣,就是要我把尸体拼成一朵花,我也照办。
没问题。活交给我,您放心。
我收了卡,她没多留,转身就消失在雨幕里,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我推着不锈钢的停尸车进了操作间,灯光惨白。
男人躺在上面,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
身上盖着白布,脸上没什么伤,挺安详。
我掀开白布,一眼就看到了他胸口那颗痣。
就在左边心口的位置,黑得发亮,有黄豆那么大。
我戴上手套,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
我的指尖像被电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是温的。
我不信邪,又碰了一下。
温的,甚至……我把手指搭在上面,屏住呼吸。
一下,两下……
它他马的在跳。
3
一股凉气从我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干这行十年,摸过的尸体没有一千也有百,尸体是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
人死了,血就停了,身体会慢慢变冷、变僵。
可这颗痣,不仅是温的,还有脉搏。
那女人的话又在我耳朵边响起来: 一生的气运。
我盯着那颗痣,心里像有几百只蚂蚁在爬。
我这辈子,最信命,也最不甘心命。
我从小就是孤儿,混到今天,靠的就是一股狠劲和不信邪。
我总觉得,我这辈子不该就这么普普通通地过去,我得留下点什么,得有点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偷天换日。
如果我把它……弄到自己身上呢?
我是不是就能偷走这个富豪一生的气运?
下半辈子,是不是就不用再跟这些冰冷的尸体打交道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从工具箱里拿出最锋利的一把手术刀,刀尖在酒精灯上烧得发红。
我先在自己的左臂内侧,划开了一个一模一样大小的口子。
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但我没管。
接着,我用镊子夹住那颗活人痣的根部,手起刀落,快得像一道闪电。
整个过程,那颗痣甚至没有停止跳动。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我自己手臂的伤口里,不大不小,正好嵌进去。
剧烈的疼痛让我出了一身冷汗,但我却感到一种病态的兴奋。
我看着它在我自己的皮肤上,黑得那么扎眼,跳动得那么有力,仿佛它天生就该长在这里。
4
做完这一切,我才开始处理那具尸体。
我从他腿上找了一颗普通的尸痣,用同样的手法取下来,做了点手脚,让它看起来更新鲜一些,然后放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玻璃瓶里。
我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那女人派人来取走了小玻璃瓶,我的银行卡里也准时收到了二十万。
我拿着手机,看着那一长串零,手都在抖。
我请了假,在城里最好的馆子狠狠吃了一顿,又去商场买了最贵的衣服。
我觉得我的人生,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可我没想到,报应来得那么快。
当天晚上,我回到殡仪馆取点东西,刚打开我那间专属操作间的门,一股浓烈的腥臊味就冲了出来,呛得我直咳嗽。
我打开灯,屋里那一大桶福尔马林,满满的一桶,现在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半。
桶边湿漉漉的,可地上连一滴水渍都没有。
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喝掉了一样。
我心里有点发毛,锁了门赶紧回家。
可一进家门,我就傻了。
我客厅里那个大鱼缸,我养了整整五年的那几条宝贝金鱼,此刻全都翻了肚皮。
直挺挺地浮在水面上,死得透透的。
水质没问题,氧气泵也开着,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全死了。
我站在鱼缸前,浑身冰冷。
一股说不出的恐惧攫住了我。
5
我下意识地撸起左臂的袖子。
手臂上,那颗新来的活人痣,在灯光下黑得发亮,颜色比我昨天看到的时候,好像又深了一些。
它静静地趴在我的皮肤上,像一只贪婪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那笔钱我没敢存银行,就用一个黑色的垃圾袋装着,塞在床底下。
每天晚上,我都得把手伸进去,摸到那厚厚的一沓钞票,心里才能踏实点。
可身体却越来越不踏实。
怪事是从吃饭开始的。
我,一个打小在北方长大的,别说吃辣,闻着味都打喷嚏。
可那几天,我半夜能活活饿醒,脑子里就一个念头: 吃辣,越辣越好。
我冲到楼下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买了一桶红油抄手,又加了两大勺油泼辣子。便利店的小哥看我的眼神,跟看疯子一样。
我蹲在马路边上,呼哧呼哧地吃。
滚烫的辣油顺着我的嘴角往下流,胃里像着了一团火,烧得我满头大汗。
可我停不下来,一双筷子使得飞快,吃完抄手,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爽,一种说不出的爽快。
可爽快过后,就是深入骨髓的陌生感。
这不是我。
6
然后是声音。
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哼一些调子。
不是流行歌曲,也不是什么民谣,是那种咿咿呀呀,九转十弯的调子。
我自己都不知道哼的是什么,那调子就像是从我嗓子眼里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有天我在操作间里干活,给一具老太太描眉,嘴里又不自觉地哼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猛地停住,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听懂了。
我他马的竟然听懂了自己哼的是什么。
是昆曲,叫《牡丹亭》
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连昆曲是啥玩意都搞不清的人,怎么会唱这个?
我冲到镜子前,那是一面挂在墙上、专门用来给家属看遗容效果的大镜子。
镜子里是我自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
我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就在我眨眼的瞬间,镜子里的人,变了。
五官还是我的五官,但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张脸很年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温和,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傲慢。
是那个死在我手术台上的富豪。
啊我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再抬头看,镜子里的人又变回了我,一脸惊恐,狼狈不堪。
一切都好像是幻觉。
我疯了似的撸起袖子,那颗痣又黑了一圈,也大了一圈。我把手腕贴在耳朵上,里面的跳动声,扑通、扑通,像一面小鼓,沉重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