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猫在去世后的第七天,忽然又出现在家里。
有人告诉我,猫有九条命,或许是死而复生。
我深信不疑,又惊又喜。
可是有一天,我提前回家,却看到一只不认识的黑猫,对着镜子,套上了一层血淋淋的纯白猫皮。
然后,它变成了我的多比。
1、
在我过往 29 年的人生里,我始终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敬鬼神,不信邪祟,只有偶尔倒霉的时候,或许会在朋友圈转两张锦鲤,祈祷水逆早点过去。
直到那天晚上,我在深夜归家的小区门口,遇到了一个算命的瞎子。
那是个瘦削如竹竿般的瞎子,脸色白得吓人,戴着一副墨镜,不太看得出年纪,伸手拦住我的时候,微微昂头,嘴唇还在轻轻翕动,似乎正在算着什么。
我本无心与他纠缠,只是见他残疾,心中又生不忍,便掏出手机:
师傅别算了,我不信这个的,大晚上的你也不容易,给个码吧,我扫你个 3 块 5 块的,就当随个缘了。
一边说着,我一边侧过头,想看看他的摊位上有没有付款的二维码。
可什么都没有。
他的摊位上除了一块黑布外,竟然只有四个大大的白字。
祸从口出。
字体瘦骨嶙峋,不是印制,反倒像是沾了石灰白墨后,自己挥笔写上去的。那字算不上多好,但是莫名阴恻恻的,鬼气森森,多看了两眼之后,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烦闷,咯噔一声,好似预见了什么大祸一般。
那瞎子却没应我的话,反而脸色愈发阴沉,就这么僵着站了两三秒,忽然开口道:
是江西来的朋友吗?如果是的话,瞎子冒犯了,可请自便。
江西?
我摇了摇头: 师傅,您认错人了,咱们不认识,我也不来自江西。
他却似乎并不意外,闻言眉头轻轻舒展,语气中却带上了一丝不难察觉的嘲弄:
不是江西尸字头的,那家里养只死猫,做什么用?
我不由愕然。
猛地抬头,站在小区门口,正好能看到进门右手边第一栋楼,2305 号的窗口——那是我住了五年,再熟悉不过的出租屋,此时窗内透着隐隐暖黄色的光,窗口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死猫?什么死猫?
没有吗?那许是瞎子我看错了。他转过半个身子,用手摸索着摊位,重新坐了下来。
明明如他所说,他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可他嘴里说出看错两个字的时候,却是如此顺理成章,没有半点异样。
他已经坐了下来,不再拦我去路,可我却有些踌躇不安起来。
虽然不知道他所说的养着是什么意思,但是六天前,我家里确实死了一只猫。
一只叫做多比的,陪了我整整七年半的老猫。
2、
我是六天前下班回家,发现多比已经走了的。
不是什么意外,也并非生病,仅仅只是寿终正寝。就在一个平平无奇、阳光灿烂的周四,那只笨猫如同往日一般,趴在阳台的飘窗上,打着呼噜睡午觉,可是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等到我回来发现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气息,只剩下它的弟弟咕噜,还在好奇地围着它转,似乎不明白多比为什么会睡这么久,为什么不再起来陪它玩了。
我难过了很久,但还是把多比的尸体送到宠物公墓去,花了笔不菲的费用,给它觅了一个小小的墓穴。
我自幼父亲早亡,母亲独自含辛茹苦将我拉扯长大,在我大二那年,她也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只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故而也造就了我冷僻沉默、少有朋友的性格。
大学毕业之后,我没有回老家,而是在学校当地找了份工作,一干就是年。
我没有恋爱,没有社交,也不太爱打游戏,唯独养了两只猫,它们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多比走后,我如同失去了一位最重要的家人和朋友,这几日来,连上班时都格外阴沉着张脸,让本就同我不熟的同事们,更加对我远离三分。
故而听到瞎子的那句话后,我没有惊慌,更没有恐惧,反而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说不定,其实多比没有死,也没有走远,它还是像过去的年一般,傻乎乎地守在家门口,歪着小脑袋,等我回家陪它玩耍,只是我看不见了而已。
哪怕是骗我的也好,可这一刻,如果这个瞎子真的这么同我说的话,我或许真的心甘情愿,被他狠狠宰上一刀。
然而那瞎子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坐在那儿,脸上似乎挂着冷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竹杖,发出轻微的笃、笃的声响。
我没忍住,还是脱口而出,追问道: 师傅,你看见了什么?
他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我这时才忽然发现,他不仅眼睛盲了,右手的手指也只剩下了两根半——拇指、食指和半截中指,其余的仿佛是被利刃砍断多年一般,切口处长出了厚厚的肉瘤老茧。
犬恶伤人,猫凶妨主。这位小兄弟,当心祸殃自身啊。他似乎不愿把话挑明,只是语气深沉,好似意有所指。
我心中咯噔一声,想要掏出钱来,却发现身上早没带了现金,只能连忙拿起手机,跟瞎子急道:
师傅,多少钱我都出,您给我算清楚,那只死猫在哪,您到底看到了什么?
钱?听我心急如焚,他却低低冷笑两声,嘿,你能出多少钱,够把我瞎子的眼珠子再买回来吗?
说着,他缓缓低头,伸手将自己的墨镜稍稍往下拉了半分。
墨镜下面,竟然真的没有眼珠,一双眼眶黑洞洞的,周围龟裂皱开,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就这么直勾勾地对着我。
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颤声道: 你——
他把墨镜重新推上,又伸出足尖,点了点地上那惨白的祸从口出四个大字: 事不可做尽,话不可说尽,瞎子我半辈子搬弄口舌,断了三根指头,瞎了一对招子,都是业报,可就偏偏管不住这张嘴,咳、咳咳……
这么说着,他咳嗽得愈发猛烈起来,整个人佝偻着身子,好似快把一副心肝都呕出来,脸色从苍白转做铁青,几乎不见人色。
我不敢做声,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过了半晌,他才好转了些,抚着胸口,喃喃道: ……倒是个胆子大的,死猫不怕,瞎子也不怕。
不是胆子大,只是它很重要。我摇了摇头,低声道,如果真的是多比,求求您,我只想再看它一眼。
瞎子沉吟不语,似乎在盘算什么,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罢了,罢了,左右在湖山惹了大祸,明日便走,再也不回了。临走之前,就当跟你有缘,与你说个去处,你去碰碰运气,或许能成——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低头看了眼手机,连忙道: 10 点 40。
那还来得及。
你现在回头,去前头的地铁站里,找个地方坐下来,但是别上车,等到 11 点 5 分,最后一班车来的时候,你再上车,往北坐七站,到春风湖下。记住一条,在车上无论遇到了什么人,也不管谁找你搭话,千万别抬头,也别搭理,看都不要多看一眼。到了站下车后,从 3 号口出去,路对面有家宠物店,如果招牌亮着,你就进去,跟店老板把你的情况说了,她会告诉你,该怎么办好。如果招牌没亮,你明晚再去一次。要是接连三晚都没亮……你也就不用再去了。
我听得一怔一怔地,忍不住开口问道: 为什么不用再去了?
嘿,三天之后,要么那只猫没了。要么,你没了。还去个什么?
说着,他摸索着站起身来,收了铺子,拄着竹杖,再也不理我,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外头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3、
地铁站的不锈钢凳子冰凉凉的,我坐上去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蠢事。
——我竟然真的听了那个瞎子的话,没有回家,而是走回了地铁站里,坐着等那最后一班地铁。
我一定是疯了。
坐在椅子上,我开始胡思乱想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整件事怪得离谱,心中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手机上的时间一点点跳动着,很快就到了 11 点。
眼前的站台屏幕上,闪烁起末班车 11: 00 即将抵达的字样,远处黑漆漆的隧道里,隐约传来了地铁呼啸而来的风声。
可是,时间距离那个瞎子说的,明明还差五分钟。
我这时才想起来,本市的地铁末班车,确实是开到 11 点结束的,哪来的什么 11 点 05 的最后一辆?
我暗骂着自己的愚蠢,起身就要离开,可是心中另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却又浮现了起来。
来都来了。
横竖不过是被多骗 5 分钟,又有什么干系?
我这么告诉自己,如果等会有工作人员来把我轰走,或者时间到了,根本没有什么地铁,我就直接离开,以后再也不信这种江湖骗子的大当。
眼前的地铁很快停下,然后重新驶离站台。
随着末班车的离开,站台的屏幕也咔嚓一声,全部关闭,变做黑屏。头顶明亮的白炽灯也黯淡了下来,只留下几盏微弱的暖黄色灯光,照在我的身边。整个站台似乎都结束了一天的疲惫工作,迎来了轻松舒缓的下班时刻。
只有我一个人,紧张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仍然等待着什么。
可是,古怪的是,竟然也没有出现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来赶我离开。
我就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孤独地坐在这个站台上,等着一班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不在行驶列表上的班车。
手机上的时间过得仿佛格外缓慢。
11: 01。
11: 02。
11: 03。
11: 04。
……
眼看手机上的最后一位数字,即将变成 5 的时候,忽然,远处的隧道里,重新传来了微微震动的感觉。
——真的有车
我愕然起身,看到两束微弱的灯光仿佛穿透重重迷雾,从黑暗里缓缓驶来。
竟然不是地铁,而是一辆看不清班号、锈迹斑斑的绿皮火车。
我长大了嘴巴,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岁仿佛比我还大的老古董,就这么喷着白色的蒸汽,拉着响亮的鸣笛,发出刺耳沙哑的机械刹车声,轰隆隆地停在了我的面前。
车门缓缓打开,我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却发现整个站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没有说明的列车员,更没有同样等候的乘客,这辆车就这么耐心地、静静地停在我的面前,像是在专门等候我一个人的上车。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了,可尽管不安,我还是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车厢里的布置如同外头一样地古旧,不是现代地铁的塑胶地面和不锈钢的拉环,也没有面对面的两排座位——里头甚至没有座位,空空荡荡的,木制的窗台和黄铜色的装饰,让我仿佛不是走进了一辆地铁,而是来到了哈利波特时间里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一切都充满着魔幻的色彩。
抬起头,车厢的正前方,挂着一块列车站次表。
列车的始发站是城南的大还愿寺,我最近经常在抖音上刷到,似乎是因为湖山市的鬼市最近开在这个地方,经常有探店的网红前去深夜直播。
而最后的终点站,则是一个从没听过的地方,叫什么莫湖民俗展览馆,名字里就透着股隐隐的诡异。
我在这个站台坐了接近年的 4 号线,从来没有见过这条路线,连路线上几乎每一个站点,我都没听说过。
甚至我自己所在的这一站,也不再叫做大观路站,而是变成了什么红双囍高中站,让我平白摸不着头脑。
——这儿什么时候有学校了?
还是这么古怪的名字。
我虽然心里嘀咕,可还是正事要紧,按照那个瞎子所说的,往后数了七站,果然看到了春山湖的字样。
那是这班车次的倒数第二站。
为了图便宜,我租住的地方,已经是城市北郊的新区,要是再往北七站……岂不是都出城了?
我正在对照着接下来的站点名,试图摸清楚这辆车的行驶路线,忽然,门外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一个人影。
我大感意外——明明之前在车站里等了这么久,只有我一个人,没想到居然还有别人也在这一站上。
人影几乎是扒着车门,逃进了车厢。
我看向他,刚好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我的脸色唰地一下变成苍白,想起了瞎子的嘱咐,猛地低下头来,双眼死死盯着地面,再也不敢多看半眼。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的猛烈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升起,尤其是余光里看到他弓着腰,缓缓走过我的身边,不知道是不是停在了我的身后,我更是两腿发软,差点没能站稳。
那是一个脸色铁青的老头,身上穿着纸做的寿衣,脚下踩着纸鞋,胸口还贴着一张大大的,黑底白字的囍字,显得格外诡异,于是更衬得他身上露出来的手臂和脖子,几乎死灰一片。
我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儿生气,整张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老态龙钟,看上去不知道已经多少岁了。
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那股混杂着尸臭般的老年味道,几乎凝成实质,扑鼻而来,险些将我彻底淹没。
我猛地想起了这一站的名字,心里更加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那个瞎子,到底让我来的这是什么鬼地方
随着他的上车,车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缓缓关闭,脚下的震动愈来愈猛烈,列车重新向前开启。
我的目光仍然死死盯着地面,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看看他是不是还站在我的身后。
我害怕的是,我如果一回头,发现他就在我的身后,和刚刚一样,那张铁灰色的、皱纹层叠的老脸,抬起来死死地盯着我看……
甚至现在还没回头,我已经感觉我的手脚冰凉,没有半点力气,已经快支撑不住我站在这儿了。
还有七站。
我还要和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知道看没看见我的存在的老头,同处一列车厢,整整七站。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快被冷汗浸透了,我只能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它们,到了站就下车——或者干脆不管了,下一站就下车
不是我不想再见多比。
我怕继续在这儿待下去,我可能真的要去见多比了……
列车愈发颠簸起来。
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的身体随着列车的震动左摇右晃,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滑得快要抓不稳把手。
就在我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忽然,一个低低的、清脆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吓了我一大跳:
你也能看到『它』,对吧。
我低下头,视野里,一双清秀的小白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脚边。
白鞋上方,是一截纤细婀娜的穿着白袜的小腿,再往上,则是白色蕾丝的裙边,我能感受到一股属于人类的温度靠近了我的左侧,和刚刚经过的那些冰冷、浑浊、令人不适的味道截然不同,莫名令我安心了几分。
我依旧没有抬头,努力保持自己的嘴唇不动,用尽可能低的声音回应道: 『它』是什么?
『它』是孩子。红双囍最讨人喜欢的孩子们。女声继续轻声说道,你不该上车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带着丝丝悲愤的哭腔: 被一个傻逼瞎子骗上来的
瞎子?女声沉默了一下,你不该相信他的话。他已经给这个城市带来了太多灾难。
是的,我真傻,真的。或许是她的声音让我从孩子们上车之后就紧绷着的心弦稍稍放松下来,我几乎是口无遮拦地脱口而出,靠着这些垃圾话缓解起自己紧张的情绪,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他让你去哪儿?声音再次响起。
春山湖。
女声似乎有些意外: 你要去那家宠物店?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家的猫死了,刚死,可瞎子说,它仍然养在我家里。
什么样的猫?
一丝古怪的不安感在我的脑海一闪而过——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可这个念头刚升起来,就烟消云散了,我本能地回答道:
它叫多比,是一只九岁半的金吉拉,傻乎乎的……
我滔滔不绝地低声说着,提到多比,似乎让我的心情又舒缓了不少,旁边的女声也没有打断我,就这么默默地一直听我说着。
等我说完后,声音才再次响起: 听起来,你很爱它,是吗?
是的,它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家人。
我几乎毫不犹豫。
那你看,左边是什么?
女声忽然响起。
我听着她的话,本能地抬起头,向左边看去。
左边的窗户黑洞洞的,列车在隧道里行驶着,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看见了她的脸。
一张脖子扭曲成 90 度的,横着看着我的,披头散发的惨白色的女人的脸。
你看见我了。
她咧开嘴笑。
嘴里露出两排尖锐的,如同钉子一般参差不齐的,流着黄涎的牙齿。
瞎子的话,猛地闪过我的脑海,我错愕地看着眼前怪物一样的女人,心头闪过了绝望的念头。
操,被骗了……
下一秒,列车里的灯忽然全部熄灭了。
我几乎能闻到这个女人向我迎面扑来的腥臭风声。
可就在这一片疯狂将我淹没的黑暗里,我忽然听到了一个尖锐愤怒而又无比熟悉的喵——的叫声。
我猛地瞪大了双眼。
撕咬声、颤抖声、接连断续的喵喵叫声,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纷飞响起。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认得这个声音。
年前的那个冬夜,我在小区后门垃圾桶的边上,曾经第一次听到这个叫声。
那是一只瘦小的、瑟瑟发抖的、浑身白毛几乎脏成了灰黑色的小猫。
它守在一包刚被咬开的垃圾袋边上,像是守护着自己最后的食物和尊严般,明明已经快要站不稳了,却还是警惕而愤怒地抬起头,用它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瞪着我,生怕我抢走它最后的一块地盘。
那一刻,我像是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在这座城市里刚刚毕业,却已无家可归的狼狈又倔强的自己。
从那天起,我就多了一个家人,一个伙伴。
我叫它多比,那是我最喜欢的小说里,一个自由的家养小精灵的名字。
我时时告诉它,多比是自由的,如果它喜欢我们的家,它可以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可如果有一天,它厌倦了陪伴我,它可以随时离开,我不会以所谓主人的名义约束它。
可它陪伴了我年。
年风霜雨雪,年春夏秋冬。
它其实并不聪明,甚至有些呆呆的,它似乎也和我一样,把那间租来的小屋子,当作了我们共同遮风避雨的家。
直到六天前,它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多比走的那个晚上,我把头闷在枕头里,无声地哭了好久好久。
我好想它。
尽管被瞎子骗上了这辆车,尽管遭遇了重重匪夷所思诡异惊悚的它们,可我心底最深处,其实一直告诉自己,多比其实早就死了,是我亲手将它送去的公墓,亲自陪伴 它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所谓的想再见一面,其实不过是偶遇瞎子之后,心中萌生起的一丝虚幻妄念罢了。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这个瞬间,在这辆无法理解的怪物列车上,我竟然再一次真的听见了,多比的声音。
左侧的打斗声愈发激烈。
在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我忽然发现,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穿着校服的老怪物,什么尖牙歪头的女鬼。
操你妈。
谁都别想欺负我的多比。
我反手脱下了背上的背包,牢牢握在手里,如同拔剑出鞘。
然后,猛地向着黑暗中冲了过去
4、
疼。
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感觉浑身上下,仿佛散了架一般的剧痛。
天空黑漆漆的,没有星星,晚风吹过我的脸庞,冰冰凉凉。
这是在……哪儿?
我挣扎着爬起身来,鼻梁上的眼镜歪了一半,我抬起手,勉强扶正,才能看得清周围的一切。
我躺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离我不远的身后,则是一个地铁站。
刚刚的回忆汹涌如潮,涌入我的脑海——那个古怪的孩子、脖子歪着的白衣女人、蒸汽地铁,还有,还有……
多比
我猛地想了起来,大声叫唤着,可是周围空荡荡的,昏黄的路灯下,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更不要说猫了。
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也不记得黑暗中我冲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隐约记得自己倒下之后,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叼住了我的衣领,然后一点一点,拼命把我拽出了车厢。
低下头把衣领拉下来,果然看见原本完整的领口上,此时多了几枚咬痕,我身上的疼痛,倒也不像是被什么打过的痕迹,反而好似是在地上被拖拽着磨出来的血痕。
站起身来,检查了一下口袋和包里的东西,倒是什么都没少,连手机都好好地放在裤兜里。
现在回想起刚刚干的事情,才感到一阵阵的后怕。
冲过去干那些怪物……我真的好勇。
一边庆幸着自己的劫后余生,一边向着四周仔细看去,很快,我发现一片寂静中,街对面的行道树后头,有一家小店竟然还亮着招牌。
喵……喵苏鲁宠物店?
古怪的名字,让我心中悚然一惊,连忙回头看去,果然发现身后的地铁站上,赫然印着春风湖站 ③ 号口的字样。
——是多比把我拖过来的?
如果说,此前我对瞎子的话,还是半信半疑,甚至不信占了大半,只是想来碰碰运气的话,那么此时此刻,我对他的话,早已深信不疑。
我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很多年前,当我离开老家,前往湖山读大学的时候,就听邻居一位长辈同我说过,湖山危险,入夜早回家,遇事少管,别给自己惹麻烦。
我那时丝毫不以为意,只当是老人叮嘱,点头称是。
直到今天,我才忽然明白,当初那位邻居刘爷爷跟我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许,尽管在这里生活了年,可今天晚上,我才真正认识到这座城市的第一面。
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也无意回头。
理了理衣服,我向着那家宠物店走去。
走近几步,才愈发发现这家宠物店的古怪。
没有透明的落地玻璃,没有常见的门头和装饰,除了招牌上的喵苏鲁宠物店六个字之外,整个小店大门紧闭,好似没有开业一般。
我敲了敲门,无人回应。
等了片刻,我伸出手,试探性地推了一把。
门竟然应声而开。
店里面积并不大,约莫只有三四十平,看不到寻常宠物店里常见的笼子,反而堆满了各种形形色色的瓶罐,柜台里头坐着一个女孩,披头散发,不知在干些什么,听到门开的声音,抬起头来,同我四目相对,厚厚的眼镜仿佛啤酒瓶底一般,脸色蜡黄,眼神充满了茫然。
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你好,你是这家店的老板吗?
女孩点了点头,眼睛微微眯起,似乎离得太远,看不太清楚我的样貌,鼻子微微抽动,好似想要辨别什么,过了一会,才忽然嘟囔道:
……好臭。
我不由哑然。
她捏着鼻子,满脸写着嫌弃地问道: 你从哪儿打完架过来的?一身这么重的尸臭味儿,差点没认出来你还是个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尴尬在了原地。
那女孩却好似说完就忘,转过身去,从身后柜子上的铁盒里掏出两根蜡烛,在台上点燃,随口问道: 普通人可找不到我这儿,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这才连忙走进,匆匆将多比的事情同她说了,连带着把今晚遇到瞎子,坐上地铁的事情都一股脑地告诉了她。
她就这么坐在柜台后头,托着腮帮,听我一五一十地说完之后,才低低叹了口气:
……死瞎子,临走了还不得安生。明明啥都不懂,非得多管闲事。
说着,她伸出手,好像在柜台下头掏着什么似的,一边努力找着,一边同我说道: 别听那瞎子吓唬你,没啥事的,你今天晚上这趟过来,纯属自找倒霉,至于那只多比的事情,倒是小事,不用太放在心上。
我一听,连忙问道: 多比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经常有这种笨猫,在家里过得太好了。所以没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罢了。
5、
……没发现自己死了?
我又是错愕,又是好笑,本来脱口而出想要反驳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由咽了下去。
仔细想想,如果是多比的话,我竟然不那么奇怪了。
天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一只那么笨的猫。
听同事们说,他们家里养猫,如果有聪明的,养一两个月,就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喊它 们的时候,就会一溜小跑地过来蹭蹭你。
可是我花了三年,才让多比知道,这是它自己的名字。
……甚至我怀疑,它可能其实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理解,每次我喊它的时候,它都把眼睛瞪得满圆,往四周张望半天,然后才好像意识到我想跟它玩,笨拙地从飘窗的窝上跳下来,摇着尾巴凑到我的身边。
相比之下,过了一年后,同事送来的那只幼年布偶,也就是如今家里的老二咕噜。 不知道是不是血统的缘故,明显聪明许多,以至于它们俩刚相处的时候,我经常担心我上班之后,多比会被这只新来的小家伙欺负——别看那时候多比已经是只胖嘟嘟的大猫了,可是无论打架还是抢食,它都不太擅长的样子,被刚刚四个月的咕噜占尽上风,自己还呆呆地,连还手都不会。
我经常恨不得敲开它的脑门,看看这只笨猫的世界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明明刚带它回家的时候,它还是一副野性未驯的脾气,对我、对家里的一切都充满警惕, 格外生人勿近,可不到半年,跟它混得熟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露出了本性,从此变成了这样一只无忧无虑的傻猫。
它的尸体烧了吗?女孩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没,送到宠物公墓去土葬了,特地加了钱的。
肉身还在,因果未了,跟人间的牵绊便更多几分……要加钱。你想要什么,把它打入轮回吗? 女孩一边问着,一边弯下腰,从柜台下面掏出了一个大大的木箱,箱子打开,里头寒光烁烁,依稀可见刀锤钩剪,一应俱全。
我眼皮猛地跳了一跳,连忙摇手: 不是,不是,千万别,我只是想看看它,是不是真的其实还一直生活在家里。
想了一下,我又叹了口气,续道: 如果是真的,那这几天,我和咕噜都不理它,它肯定很委屈。
你不害怕?女孩从箱子后头探出半个脑袋,尤其是刚从 1105 号车里下来,你应该知道,这座城市没有那么安全,养一只猫灵在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1105 号?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那班地铁的名字。穿着校服的灰色老头和歪脖子女 人的脸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逝,可我更担心的是,最后在我昏迷之前的,听到的那熟悉的叫声。
我不怕。我摇了摇头,身子微微前倾,并不熟练地努力摆出恳求的样子,我只想它安全回家,重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拜托了。
女孩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我,像是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才从箱子里掏出一把老旧的铁剪刀,丢到了柜台上。
看来今晚大生意没了。盛惠 7 元,不还价。
我听不出她的语气是喜是怒,她重新露出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把箱子收了下去,厚厚的眼镜下头,不知道在神游什么一般。
我忽然发现,这个年轻女孩坐在柜台后头的模样,竟然有几分神似那平日里总是窝在家里飘窗上发呆的那只傻猫。
可是——
这把剪刀,是干什么用的?
我看着那把粗铁打造的老式剪刀,刀刃上明显还有斑斑锈迹,忍不住问道。
今晚回去睡前,在厨房放一碗清水,把剪刀放在水碗边上,刀刃不要打开,刃尖指向猫窝的方向。明天早上起来再看看,如果猫粮被吃掉了,就说明它回家了。
我不由又惊又喜,连忙问道: 然后呢,我要怎么看到它?
急什么?如果早上它回家了,明晚你再来一趟,我卖给你点别的东西。
女孩低下头去,摆了摆手,像是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随着她的动作,整个店铺里的影子猛地蔓延开来,低低的鼓噪声从四面方响起,好似有无数双眼睛躲在我看不见的阴影深处,早已窥伺良久,直到此刻闭门驱客,才隐约露出些许本来面目。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一瞬间,我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忽然觉得坐在柜台那低头不语的女孩身上,流露出了一丝丝没能做成大生意,所以干脆细水长流,多骗这傻子几笔,赶紧把他先轰走的莫名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