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邻居家的姐姐从宫中寄来银子给家里,于是吵闹着要入宫。
可等待我们的,是压迫致死。
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者,俯视众生如蝼蚁。
却不知,世间卑贱如蝼蚁,亦会向阳而行,向死而生。
1、
妹妹说,她好饿。
我捂住她的嘴,悄悄告诉她,再忍一会儿,等给地主和官府交完了粮食,剩下的就能煮粥喝了。
于是她眼巴巴地看着。
看着地主拿起箕斗一勺勺把我们的粮食分走,一分就是一半。
看着官斗里的尖斛冒顶成山,远超刻度却无一人敢言。
这是大旱之年,粮食本就不多,供完了,只剩下一点。
妹妹看着稀释如水的米粥,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
娘擦擦眼泪,把自己碗里的米分给我俩。
爹看着高悬于顶的大太阳,又在祈求龙王慈悲,降下大雨。
可惜啊,爹的心不够诚。
地主供奉龙王会摆上牛羊水果,甚至会把穷人家的儿女买过去扔进河里。
相较之下,爹的祈愿太过寒酸。
我喝完了那米粥,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对爹娘说,我要入宫当宫女。
宫女是有俸禄的,隔壁家李大娘家的大姐姐就是去了皇宫当宫女,才当了半年的差,就给家里寄来了二两银子。
我也想给家里寄钱,我也想让家里吃得起稠稠的大米粥和香香的白面馒头。
爹娘犹豫了一天,终于答应下来。
他们养不起我俩了,再舍不得,也要寻条出路。
于是我踏上了去皇宫的路。
同行的还有同乡的女孩,她们都是羡慕李大娘家的大姐姐寄回了银子,要去宫中当差的。
我们结伴而行,朝着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满怀希望地走去。
我们唱着歌,路过龟裂的田间地头和几具森森白骨,歌颂着皇帝的圣明。
是他召集天下贫苦人入宫当差,让我们得以踏进雕梁画栋、铺金镶玉的紫禁城。
那里能吃饱饭,那里能穿新衣。
那里,有活路。
可我们都不知道,那位大姐姐寄来的二两银子,是她的抚恤金。
李大娘也不知道。
皇宫里有秘密,谁都不让说。
2、
我们如愿成了宫女,和我同住的是一起前来的老乡杨生香,还有两个,一名叫苏钏,一名叫张锦怜。
我们一起在冯嬷嬷手下学习礼仪。
冯嬷嬷不苟言笑,一双鹰眼总是带着冷意,我们走路的姿势错了,要打;我们行礼的动作慢了,要打。
什么都要打,打得身上都是伤痕。
冯嬷嬷说: 坚持不下去的,就滚回家里,别留在宫中丢人现眼。
没人吭声,都默默憋着一口气,一定要留在宫里。
在这里只是多了伤痛,可出了宫吃不上饭就是死路一条。
我们四个小姑娘聚在一起,有了伤就互相擦药,谁礼仪学得快些就教给别的姐妹。
偶尔得了闲还约在一块儿侃天侃地。
苏钏说,她有个心仪的邻家哥哥,定好婚约,等在宫中赚了钱就回去成婚,虽说二十六岁出宫大了些,但那哥哥说了,就算她六十六岁出宫,也要娶她。
我们都笑起来,笑得苏钏不好意思。
杨生香娇俏地哂笑她: 哼,我才不嫁那些穷小子,我要留在宫里当妃子,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然后把我爹娘接进京城,让他们住大宅子,跟着我吃香喝辣
张锦怜听了,嘿嘿笑了两声,到她跟前有模有样地行礼: 是是是,拜见香娘娘,等香娘娘步步高升,成了答应、贵人、贵妃、乃至皇后,可别忘了咱们这群姐妹啊
于是又是一阵哄笑。
杨生香说道: 你呢,张锦怜,你想嫁谁?
张锦怜哼了一声: 我才信不过那些臭男人呢,我爹就是个例子,他这个负心汉,靠着我娘的嫁妆发家,结果我娘难产去世不到半月,他就另娶。等我赚够了钱出了宫,要和我妹妹一起开个小铺子,我俩做生意去,自由自在的。
说罢,张锦怜又凑到我跟前,让我也说说等有钱了要干什么。
我思考了半晌也没想出来什么大志向,估计也就是回了老家,全家团团圆圆围着月亮吃得饱饱的。
可我还没说出来,就看到门外站着一道人影,身形像极了冯嬷嬷。
我顿时吓出了冷汗。
尤其杨生香和张锦怜开的玩笑,往大了说可是大不敬之罪。
剩下三人见我变了脸色,也循着我目光望去,于是出冷汗的人变成了三个。
我们都以为自己要被罚了,可意料之外的是,冯嬷嬷没进来,听不到我们说话后,反而离开了。
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为何这个平常恨不得罚死我们的老婆子,突然这么宽宏大量。
杨生香率先开口道: 咱们还是睡吧,别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大家都点点头,钻进了被窝,只露出一个个小脑袋瓜子。
3、
考核过后,我被分到了王宁嫔宫里,而杨生香和苏钏则到了曹端妃宫中。
张锦怜本来没通过考核,她哭了一晚上,都准备收拾包袱回家了。次日一个大太监到了尚仪局,说宫中缺人,将这一批宫女都收进了宫里。
冯嬷嬷在旁边阻拦,说这不合祖宗规矩,礼仪学不到位,宫规背不熟练,实在有碍皇家颜面,还是让这帮丫头回家吧。
大太监斜睨了冯嬷嬷一眼,只招了招手把人带走,临走说了句: 冯嬷嬷也是宫中老人了,尽好本分就是。
冯嬷嬷身子一颤,跪了下来连忙说是。
张锦怜觉得自己运气真好,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们也替她高兴,想看看她会分配给哪个妃子。
可左等右等,也没得到消息。
她被大太监领到了紫禁城的一处偏僻宫殿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大抵是还没安排好侍奉的地方,反正俸禄是照常给的,我们仨也就没太担心。
我所侍奉的王宁嫔是个好相与的人,她貌若天仙而身姿绰约,尤其一双玉手白嫩如雪、细腻如绸,性子也是温和似水,与下人说话都是柔声细语。
只是她眉宇间也总凝着淡淡的忧愁,一日三次跪在菩萨像面前,似乎在为谁祷告。
王宁嫔不受宠,我来当差的一个月里,皇帝只来了一次,还因她的死板无趣离开了。
可她也不闹,继续把祷告做完后上床睡觉。
相比之下,曹端妃则受宠多了,她出身江南书香世家,父亲是福建三明知府,本人也知书达理,恪守本分,深得皇帝青睐。
杨生香和苏钏跟着她总能得到不少赏银,我看着羡慕,却也不敢奢求什么。
宫中纷杂多扰,据说皇帝发妻陈皇后就是死于争斗,如今芳皇后执掌中馈,曹端妃圣眷不衰,二人分庭抗礼,多有摩擦。
上位者的争斗,是要下面奴才流血的。
反倒是王宁嫔这里恍若与世隔绝,我倒难得寻一份清净安宁。
王宁嫔见我守得清贫,与我也多了亲近,她在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时,会让我在旁边研磨。
一来二去,我知道了她所祭拜的,正是曾经的陈皇后。
我心中动然,这深宫中,倒有几分情真意切的。
一日,皇帝又来用膳,他似乎心情不错,哪怕王宁嫔还是那副木讷样子,他也与她多说了些话: 那陶文笠真有几分本领,我吃了他练的丹药,身子愈发舒展了。
是皇帝慧眼识珠。王宁嫔垂着眼眸,将一块鱼肉夹进碟子,小口进食。
皇帝见她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顿时没了兴致,冷笑道: 怎么,难不成宁嫔还记恨着朕,连笑一笑都难做到?
王宁嫔筷子那端的鱼肉掉了下来,她跪倒在地告罪: 陛下误会了,是臣妾愚钝,怕说错了话。
我也跟着跪倒在九五之尊的身下,面前的威压让我喘不过气来。
哼,你确实愚钝不堪,都是陈皇后把你教坏了,曾经还有几分机灵,如今犹如枯藤老树,半点生机不存。皇帝拂袖把一旁摆着的瓷器打翻在地,碎片溅起,划破了王宁嫔的脸。
皇帝冷眼看着对方脸上的血痕沁出红珠,竟还不解气地踢上一脚。
王宁嫔顿时倒在了地上。
我赶忙护在她身前,求皇帝息怒。
恰好这时,门外总管太监求见,说今日的丹药炼出来了,求皇帝移步炼丹房。
等皇帝走远,我忙去扶王宁嫔起来,她不顾脸上的伤口,只是在我怀里掩面哭泣。
我当初,就该随着先皇后一同去了。她喃喃。
4、
我与杨生香和苏钏私下会面,长久不见,我们三人有说不完的体己话。
她们说曹端妃哪里都好,只是夜里总要惊醒,然后就去读她那女训女戒,嘴里不停地说着夫为妻之纲,君为臣之纲,扰得守夜的人也不得安生。
我把那日皇帝震怒的事说了出来,杨生香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想到皇帝的脾气居然是这样,一点也不温柔,我还是不要当妃子,等到了年岁就出宫吧。
苏钏也点点头: 就是就是,找个寻常人家嫁了,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多自在啊。这宫里的规矩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丢了命……唉,也不知道张锦怜怎么样了,好久没见她了。
我也想张锦怜了,如今我们三个都还不错,就是她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分到差事。
回到王宁嫔宫中,她恰好不在,只有一个大太监在登记什么东西。
他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进宫后可来过月事?
我一一回答,虽奇怪为何要问月事,但还是如实说道未曾来过。
他满意地点头,随后就记上了我的名字走了。
我心中隐约觉得会有不好的事,于是等王宁嫔来了,将此事告诉了她。
她脸上已经结了痂,听到此话,脸色发白起来: 这才多久,就又要一批宫女,甚至已到了贴身宫女头上……
看她惶恐的模样,我瞬间这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忙问她: 娘娘这是何意?
她叹气,握住了我的手: 我没用,保不下你。你去找端妃,她受宠,你求她把你要到宫里,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
娘娘……我还想多问几句,可王宁嫔只让我快些去,时间已然不多。
我不敢再多做逗留,赶忙去往曹端妃住处,却见几个太监拉扯着杨生香和苏钏,要带她们走。曹端妃在一旁面露不忍,只是一句: 要不还是算了……
领头的驳斥回去: 是陛下的命数重要还是这几条贱命重要,娘娘也分不清了吗?
曹端妃闭上了嘴,甚至转过脸不敢多看。
我犹如掉进了冰窟窿里,浑身冰冷。
看来曹端妃也保不了我。
而且听着太监的意思,是有可能丢命的事。
恐惧如潮水袭来,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些理智。
我马上回了王宁嫔宫里,跪在她面前。
我知道她心善,于是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次又一次,直到磕红了也不停。
求娘娘怜悯,奴婢知道自己也要被带走了,生死未卜,只求娘娘能在奴婢死后,将这些钱寄回奴婢家里,奴婢的家人还等着这些银钱吃顿饱饭。
我哭着求她,把装着俸禄的荷包捧在手心里,递到她跟前。
王宁嫔红了眼: 好,本宫会帮你的。之前的贴身宫女还能幸免,可惜你时运不济,碰上了皇帝加大药量,可你撑住了,之前的婢女也有走过这一遭活下来的,等从那鬼地方出来,一切都好了。
我虽不知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但听到有活下来的机会,心里顿时也升起了些希望。
我郑重地朝王宁嫔磕头: 等奴婢出来,再好好侍奉娘娘。
话声刚落,屋外就传来了太监求见的声音。
他们和王宁嫔打过招呼后,不等回话,就粗鲁地将我拉走。
我流着泪,最后朝王宁嫔喊道: 娘娘可千万记得奴婢的荷包啊
他们的力道可真大啊,扯得我生疼。
不知为何,明明是晌午日头正盛的时候,却一点温度都感受不到。
我的心突突跳着,这红墙黄瓦的紫禁城,成了四角的魔窟,引着我朝未知的方向而去。
那大太监咧着嘴笑: 你呀,若活不下来也别怨咱家,要怨就怨自己贱命一条。
咱们这些人啊,生来就是给人用的。
哈哈哈,对啊,咱家的干儿子也一样,咱们都一样。
他擦擦眼角,看向前路的目光愈发幽远深邃。